遠去的沙溝

靳育德

沙溝是老家紅坡前的一個小小的地名，自從甘河工業園區成立后，這里已成為一家工廠廠區的一部分?，F在除了村上年紀大一點的以外，再也沒有人會提起它。而在幾十年前，它和村上的老大樹、澇壩一樣，是夏天里最吸引娃娃們的地方。

當年，出村口過廟灘灘，北行不遠，就到了沙溝。在村前平整的川地里，沙溝夾在莊稼地的中間，長約一里多，溝口拐向紅坡根。與左側不遠處長年干巴巴的中灘、紅崖河灘相比，夏、秋的沙溝是水靈靈的，汩汩的泉水沿著鋪滿細沙的溝底，閃著魚鱗一般晶瑩的光，向前方流去。沙溝里有許多個小小的泉眼，領頭的那個最大，它像牛的眼睛一樣，向外吐著清涼清涼的水。泉眼上的水像半個乒乓球一樣鼓起，不斷地向四周傳送著圓圓的波紋。而沿途那些更小的泉眼，要不是也有個鋼筆粗細的小眼，“眼”周圍的細沙在微微顫動的話，人們很難發現它們。由許多個小泉匯成的水流在緩慢流動的過程中，滋潤了沙溝兩側的坡地，尤其靠近水邊的地方，滑得難以下腳。這里長著密密麻麻的蕨麻，泛著深綠色光，碎瓣對生的葉子匍匐在地面上，細碎的黃花在陽光下閃動著金色的光，草莖曼延，像地毯一樣覆蓋了水邊的坡面。由于有水的原因，每當天旱的季節，在枯黃的川道里，只有沙溝在驕傲地展示著自己的一抹綠色，深綠的草、金黃的花、淡青的水，和飛舞在那里的彩蝶，直把沙溝打扮成了遺失在荒野里的一條彩色項鏈！

清清的沙溝水流出溝口后，就像出嫁時不愿離開娘家的姑娘一樣，還在溝口徘徊了一陣，灑下幾滴哭娘淚——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水洼，然后悄無聲息地鉆入了紅坡根下那片幾乎不長草的沙灘里。水洼的附近長有幾行楊樹，在夏天干熱干熱的風中，抖動著樹梢上桃形的葉子。水洼里活躍著好幾種蟲子——那種像半截紅線頭的，不停地蜷縮、伸展，在水里翻騰，因為它從不安靜，我們把它叫做“拳掛子”，它是水中有名的“武術家”。那種只有一公分長，狀如小魚的蟲子，身體兩側閃著五彩的光，它是水洼里的機靈鬼，是很難抓住它的，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燕麥蟲兒”。還有綠豆大小的一種蟲，帶著兩片像蚌一樣的殼，在水中散步，一有動靜，身體馬上縮進殼里，沉入洼底。而初夏的水洼邊，最多的卻是像羊糞蛋一樣，粘粘糊糊地堆在一起，我們把它叫做“賴瓜瓜液”，但不久就變成為一個個烏黑的“丁丁馬勺兒”（蝌蚪），甩動著尾巴竄來竄去。再過一段時間，沙溝里又是蛙聲一片。

每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沙溝就會迎來一天里最熱鬧的一刻，隨著擋羊娃的大聲吆喝，那些肚子吃得圓鼓鼓的羊，一個個低著頭，擠成一堆，奔向這里喝水；羊還沒有喝夠，那些蠻橫的騾馬、牛也闖了進來，一個個顫動著上嘴唇，大口大口地喝水，你擠我抗，直把原本清清的泉水變成一溜黃泥湯湯！更有的喝足后，也許為了解除渾身的燥熱，竟肆無忌憚地躺倒在溪溝里，左翻右滾，直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四不像”，才翻起身來，打一個毛顫，滴答著一身黑泥，心滿意足地走回家去?？蓱z的沙溝呵，水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蹄窩，渾濁的水經過好長時間，才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冬天的沙溝里布滿了冰，從西山埡壑卷過來的黃風把土塵當作“禮物”，送給了沙溝，骯臟的冰面上蓋著蹚土，也凝結著羊糞蛋和草屑，但夜里總有一些小動物會光顧這里，啃食冰塊，留下的腳印便是證據。漫長而嚴寒的冬日里，還有村上那些娃娃們會來這里滑冰，他們會打掃干凈一塊冰面，站著滑，蹲著滑，在冬日空曠的田野里留下一串笑聲。

當溝口的楊樹梢漸漸變成土紅色的時候，沙溝里的冰也化得差不多了。那些在冰層下藏了一冬的泉水，早已按耐不住寂寞，迎著頭頂上滴答著的消冰水，向溝口奔去。水邊灰黑的濕泥中，直立著一根根像香頭一般的東西——那就是脫去舊年殘葉的蕨麻，蓄勢待發，正準備迎接新一年的到來。我們只要捏住它輕輕一提，就帶出了根上的蕨麻疙瘩（現在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人參果”），由于多而好拔，一會兒工夫，就會收集好多。我們在冰涼的泉水中洗凈，然后猜拳“大壓小”，贏者挑吃大的，輸者自覺地只撿小的，甜而脆的蕨麻給我們帶來過童年時期無憂無慮的歡樂。

后來，這兒成了工業園區的一部分，在推土機的轟鳴中，沙溝被徹底地埋到了地下，包括那些曾給過我童年歡樂的小泉、那些開著碎碎黃花的蕨麻，還有那些從不知疲倦的“拳掛子”、機靈鬼“燕麥蟲兒”、大嗓門的“賴瓜瓜”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