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2007年7月12日,美國洛杉磯西屋墳場黯然葬下一位驚才絕艷的華語片導演,這一生他均在放蕩不羈中度過,用膠片縱橫才情,反復與臺灣社會的過去與現在辯論、擁抱、傾訴,最終淚別,他就是楊德昌。這位始終高舉批判的長鞭撻在自己與眾人身上,嘻笑怒罵之后依然能擺出深刻反省態度的電影人,在創造了臺灣電影輝煌之后悄然離世。恰如《一一》中那場反映生之困厄,又襯托死之釋懷的葬禮,那個站在奶奶的靈堂前讀信的孩子說他老了,楊德昌抑或早已悟出了宿命的真諦,方才拋下摯愛的電影事業直赴天堂。這位激情澎湃的藝術家本不該如此低調地消逝,然而他憤怒的嘶吼與熱誠的嚎啕卻永遠留在電影里頭,以供后人敬慕。

年少輕狂
楊德昌1947年出身于上海,一年以后隨父母遷往臺灣定居,他從小便性格叛逆,對念書極其厭惡,整天沉溺在漫畫書里,那時的夢想是當一名成功的漫畫家。殊不知日本漫畫的構圖方式與電影分鏡腳本有著緊密關聯,對漫畫的極度癡迷令他既寂寞又狂熱,整天在課本上涂鴉,后來當楊德昌第一次接觸拍電影的時候,就與侯孝賢等人在屋子里掛一塊黑板,將腦中的構思一筆筆畫出來。那時看電影無非只是一種樂趣,楊德昌的父親經常帶他去劇院,可是直到他以“吊車尾”的分數考入臺灣國立交通大學,才真正對這門藝術產生濃厚興趣。大學生涯中受西方思潮嚴重,楊德昌之后便赴美留學,在西雅圖的藝術院線,他受到新浪潮的沖擊,于是漫畫夢已隨童稚褪去,內心赫然成型的是電影夢。
1981年,楊德昌回到臺灣,那時他的靈魂里填滿了對赫爾佐格與費里尼的震撼與膜拜,并立誓要以最少的資金投拍最好的電影。一開始,楊德昌只是在余為政執導的電影《1905的冬天》里擔任編劇、制片兼演員,有了這次經驗之后,他在影視圈內得到了更多機會,導演了一些電視劇。次年又拿到機會,與陶德辰、柯一正、張毅四人共同執導電影《光陰的故事》,每人分別拍攝一段故事,楊德昌選中了《指望》。《指望》講述的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性的困惑與初戀迷茫,拍得處處細膩婉轉,溫暖感傷,當時炙手可熱的偶像派明星石安妮在片中扮女主角,楊德昌將她每一幀被情欲勾起的羞澀綻放統統描繪出來,用光之嫵媚明麗,氣韻之清透流暢,令整個故事楚楚動人,這里頭隱隱表露了楊德昌對電影暗戀多年的心醉神迷之態。
此后楊德昌邀得張艾嘉與胡茵夢拍了當年在臺灣很流行的言情片《海灘的一天》,攝影是當時還默默無聞的杜可風。電影問世多年之后,胡茵夢仍念念不忘地嘮叨:“跟楊德昌合作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拍電影,原來我從前那些都是胡鬧。”可見楊德昌年紀輕輕便炫了才華,在同行中顯得光輝奪目,侯孝賢與他一見如故,他們拉了吳念真來,沒事便聚在一道構思電影,溝通想法,那個時候其實并沒有多少拍片機會,卻亦是隔三差五在家里吃飯喝茶,抒發熱情。1985年,侯孝賢與吳念真寫了劇本給楊德昌,讓他拍出了《青梅竹馬》,那是楊氏電影風格成形的經典之作,既揮灑了他的天才,美學理念亦漸漸明晰起來,不再跟風與軟趴趴的本土言情片,與侯孝賢鄉愁滿溢的電影詩篇亦迥然不同。這一次,楊德昌算是徹底征服了電影,亦順便俘虜了著名的臺灣女歌手蔡琴,他火花四濺的才華令她暈眩不已,只得垂下倔強的頭顱,于是有了楊德昌與蔡琴后來那段不堪回首的“柏拉圖”式婚姻,這恰是他年少輕狂的旁證。
熱血的憤青
楊德昌拍攝《恐怖分子》的時候,誰都沒料到是這樣殘酷的一個劇本,對臺灣社會現狀的扭曲形態,顯然已令他出離憤怒,于是將視角放在一位消極懦弱的中年人身上,讓他去經歷那些臺灣民眾正在經歷著的彷徨無助,尷尬絕望。李立群扮演的男主角雖家有嬌妻,卻不時地給他戴綠帽子,好不容易他耍了點小聰明,想升職加薪,卻不想竹籃打水一場空,職場與情場雙雙失意的境況,令這個平常安份守已的男人走上了不歸路。《恐怖分子》用了雙線敘事結構,讓觀眾識別誰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被殘酷現實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方能稱之為“恐怖”。三十九歲的楊德昌此時已學會冷眼觀世,然而血跡斑斑的影像中卻忍不住泄漏一絲悲憫,這是一個臺灣知識分子的良知在作祟,亦是一記啼血的吶喊。《恐怖分子》榮獲23屆臺灣金馬獎最佳影片殊榮,第40屆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銀豹獎、國際影評人獎,與《青梅竹馬》、《海灘的一天》并稱為“現代都會三部曲”。這位超齡的“憤青”此時才剛剛揭開他偉大電影生涯的第一章。

五年后,楊德昌拍了驚世駭俗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無論從故事內容、技術,抑或深度上來講,《牯嶺街》均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影片講述了一場兇案的前因后果,面上只是關注犯罪事件,實則是五十年代飽受創傷的臺灣一段難忘的悲情史。那里頭有楊德昌對自身年少時期的緬懷與追索,臺灣當時整個人文環境的復雜,民眾精神信仰的缺失與焦躁迷失的情緒,甚至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政治恐慌。暴力事件不斷出現在這部電影里,從各個側面反映毫無安全感的生存狀態,孩子對未來感到畏懼,于是用墮落來抵抗,大人則刻意地麻木,隨波逐流,以逆來順受的方式茍且偷安。這樣觸目驚心的大動蕩被楊德昌處理得張馳有度,張揚中有精妙的節制,氣氛陰郁卻不單調,鏡語更是獨出心裁。相形之下,侯孝賢同樣表現這陣痛年代的《悲情城市》便溫情舒緩了許多,他用了整整十年的跨度表述完的東西,楊德昌只花了一個夏天,在蟬鳴刺耳的炎熱季節,所有人都要承受歷史動蕩遺下的折磨。《牯嶺街》這樣的集大成之作,至今都被人們奉為臺灣電影經典。當年第28屆臺灣金馬獎,與之同臺競技的還有王家衛的《阿飛正傳》與關錦鵬的《阮玲玉》,然而終究敵不過這部經得時間考驗,給臺灣電影史劃下深刻烙印的《牯嶺街》,一舉奪得最佳電影與最佳劇本兩項大獎。同年參加亞太影展,又榮獲最佳電影的榮譽。這些光環其實對于《牯嶺街》這樣一部杰作來講都是不足以顯示其珍貴的,經過歲月洗禮,在電影產業如此發達,技術突飛猛進的今日,它依舊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巔峰。
在1994年,楊德昌摒棄以往悲愴暴斂的格調,轉而向喜劇發展,他的《獨立時代》極具自嘲精神,將世紀末臺灣知識分子無奈而天真的思想進行了淋漓盡致的調侃。這部表層只是呼喚女性獨立意識的影片,卻赤裸裸地攤開了文藝青年的劣根性,揭破藝術追求之空虛本質,在性愛面前它變得一文不值,既然“孔子”到了當今世界,亦會茫然不知所措。楊德昌以中年人的身份不屈不撓地做著“憤青”的事,即便《獨立時代》已顛狂到幾乎失控的地步,卻絲毫未曾脫離嚴肅的主題。究竟有誰是真正“獨立”作為個體而頑強生存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那個“儒”學丟在這樣浮躁的時代里還有沒有立足之地?楊德昌在意識形態上的自我審視尖銳刻薄,且氣勢洶洶。這部辛辣搞笑的《獨立時代》獲得當年金馬獎的最佳編劇與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獎的提名,還入圍戛納電影節獨立競賽單元。
時隔兩年,《麻將》橫空出世。臺灣演員張震從《牯嶺街》中出來,成長為臺灣街頭的黑幫小混混,靠騙財騙色度日。這部《麻將》保持了楊德昌的憤勁兒,還是將焦點對準了城市中的那一群邊緣人,他們一面麻木于面臨的困境,一面卻對未來產生虛幻的希冀,猶如生活在水缸里的魚,看到光明卻找不到出路。《麻將》與《牯嶺街》、《恐怖分子》有同樣的血紅底色,一探進去便觸目驚心,這是楊德昌的最后一次泄憤,他毫無保留地用殺戮與背叛解構那些放任自流的靈魂,時而沉淪,時而救贖,卻是慢慢自掘墳墓,這過程如此殘忍兇險,宛若刀鋒毛躁地切入肌膚,要你痛不欲生。這部迷亂昏暗的《麻將》為楊德昌贏得了新加坡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桂冠,亦預示著他憤青情懷的終結。
盛年的哲學家
又一個五年過去,楊德昌拍出了《一一》。

《一一》給楊德昌的憤青時代作了完美告別,隨后他便往更高更遼闊的電影天地里去了。這是一部用來窺探生死哲學,悲喜本質的偉大電影。它是那樣氣定神閑,仿佛飽經風霜之后已榮辱不驚的智慧長者,坐在那里懷念往昔,領悟人生中那些細微而豐富的玄機。楊德昌讓編劇兼演員吳念真在里頭扮演一位普通的上班族,與《恐怖分子》中的李立群一樣處于中年危機之中,卻沒有作出如此極端的行為。此時的楊德昌已然放穩心態,用孩子洋洋的視角觀察這個奇特紛亂的大人世界,洋洋喜歡拍大人的后腦勺,然后把照片送給對方,讓他們看看自己大多時候都看不到的身體一部份。想來楊德昌已經偷窺到了從前看不到,卻一世都拋棄不了的一些東西,比如人性中的陰暗脆弱,對往事扼腕痛惜之余延生出的無限凄涼。
在《一一》中,楊德昌表現的仍舊是臺灣知識分子的甘苦,只是沒有再對自己進行冷嘲熱諷,而是通透豁達了許多。電影以一場婚禮作為開端,勾勒出不輸于《牯嶺街》的“民間眾生相”,總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顛簸,一些不忍重掇的遺憾,還有更多更多猝不及防的災難教人難以承受。在楊德昌的這部電影中,它們鮮明地挺立著,姿勢卻異常含蓄溫和,好似已經曉得看他電影的觀眾正與他一道跨入了成熟的門坎,已成可以一起探討感懷的知已伙伴。楊德昌一會兒變成里頭早慧的孩童,一會兒變成日薄西山,心境凄涼的疲憊丈夫,他不再回避或激烈抗拒,而是神色坦然地與宿命握手。對于人這回事,楊德昌已看得太穿了,他與蔡琴結束數十年的婚姻,便是緣于曾經的“柏拉圖”式幻想,到頭來卻是他率先在肉體上背叛了妻子,只落得勞燕分飛的下場。因此楊德昌的道德品行曾飽受爭議,他便是從這些挫折里望見了活著的真相,這才提煉出了像《一一》這么睿智從容的作品。《一一》參加了56屆戛納電影節,并驚艷全場,得到了與《牯嶺街》同等份量的贊譽,楊德昌亦拿到最佳導演獎,攀到了藝術電影的榮譽頂端。
不能忘卻……
造就如此輝煌戰績之后,楊德昌去了美國,在那里他一直受疾病困擾,卻堅持電影理想。這一次,楊德昌原本想回歸童真,用從小就鐘情的漫畫愛好達成拍攝動畫片的愿望,他生前繪就的動畫片草圖不想卻成了其電影生涯的“絕筆”。當侯孝賢那一片電影中的鄉愁正漸漸消散的時候,當蔡明亮作品中的李康生一再保持沉默的時候,當李安將商業與藝術完美融合之后卻一直為討好西方觀眾而拍電影的時候,楊德昌這樣的“憤青”導演卻再也不會有了,他那一腔憤慨未曾摧毀過什么,反而是建立了一個電影標桿,至今無人能夠超越。在臺灣電影業江河日下,金馬獎愈來愈成為“外地電影”天下的時候,少了楊德昌更似被剮去了一條重要血脈,令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我們可以忘卻許多優秀的電影人,卻不能不記得楊德昌,記得他的才情、智慧、熱血,以及憤怒。 [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