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小鵬
摘 要:在刑事訴訟中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在一定條件下的拒證權,是現代法治國家的一項重要的證據制度,也是立法對人權保障等法律多元價值的追求。現代法律的制定離不開社會的歷史文化背景,鑒于我國存在“親親相隱”的立法傳統和親情倫理觀,應在立法中明確規定近親屬拒證權。但對于危害國家安全和社會重大利益的犯罪如恐怖犯罪、毒品犯罪以及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可以不適用近親屬拒證權制度。
關鍵詞:證人資格;近親屬拒證權;親親相隱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4—0090—03
證人有作證的義務,這是我國法律的一項原則性規定。但如果證人作證的范圍、內容對社會的和諧發展及法律的適用有所影響,便存在著價值選擇、利益權衡的問題。為平衡社會沖突,維護親情和家庭關系的穩定,《刑事訴訟法》應當規定具有特定身份的證人有拒絕作證的權利。
一、國內外立法中有關親屬拒證權的規定
刑事訴訟中的親屬拒證權是指在刑事訴訟中證人由于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存在某種特定的親屬關系而享有的拒絕作證的權利,內容包括拒絕披露有關事項、拒絕出示任何物件或文書、拒絕陳述某些問題、不出庭作證等。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刑事訴訟法律中都有關于親屬拒絕作證權的規定,但具體內容和范圍各不相同。目前規定證人拒絕作證制度的國家大都把證人具有特定身份或與被告人之間具有法定關系作為一項普遍要求,相關立法不僅對有權拒絕作證的證人范圍予以明確規定,而且對拒絕作證的內容一般也予以列明。
1.英美法系國家的親屬拒證權制度
親屬間的拒證權體現了法對正義價值的追求,體現了法對現實的人的權利的尊重和保護。①英美法系國家的立法大都明確規定了夫妻間享有拒證權,允許夫妻雙方在訴訟中拒絕透露和制止他人透露只有夫妻間知道的情況和信息,法官在訴訟中不能強迫當事人對其配偶作不利的證言。“證言特免權存在的一個基本理由是:社會期望通過保守秘密來促進某種關系。社會極端重視某些關系,寧愿為捍衛保守秘密的性質,甚至不惜失去與案件結局關系重大的情報。”②美國普通法中規定與犯罪嫌疑人有某種特殊關系的人如夫妻之間有拒證的權利,美國加州證據法典第971條規定:除了成文法有其他的規定,如果沒有其擁有特免權的配偶的提前同意的話,一個其配偶是參加訴訟一方的已婚人士有權不被反對方作為證人傳喚,除非因不了解當事人的婚姻狀況而進行了善意傳喚。③這個特免權有點類似于刑事案件中被告人不被傳喚為證人的拒證權。
2.大陸法系國家的親屬拒證權制度
早在古羅馬的法律中就曾規定:親屬之間不得互相告發,對于未經特別許可而控告父親或保護人的人,任何公民都可以對他提起刑事訴訟;親屬間相互告發將喪失繼承權,不得令親屬作證。目前,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中仍存在親屬拒證權的有關規定,其適用范圍甚至比英美法系國家規定的夫妻之間還要廣泛,擴展到夫妻關系之外的血親關系和姻親關系。德國《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每個證人均可以對如果回答后有可能給自己及其親屬造成因為犯罪行為、違反秩序行為而受到追訴危險的那些問題拒絕回答。”④日本《刑事訴訟法》也規定了親屬間的拒絕作證權利。意大利《刑事訴訟法》第199條規定被告人的近親屬沒有作證的義務,從義務免除方面確立了被告人親屬的免證權。
3.我國歷史上的親屬拒證權制度
《云夢秦簡》記載有“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⑤,這可以說是我國最早的有關親親相隱的規定。但秦律的這一規定只是從單方面強調子女不得告發父母、妾不得告發主人,即只對家庭成員間卑告尊予以限制,而沒有限制尊告卑的情況。漢宣帝時正式在法律中確立了親親相隱制度:卑幼首匿尊親長不負刑事責任;尊親長首匿卑幼,死罪以下不負刑事責任,死罪的可以通過上請程序減免刑事責任。唐律在“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基礎上擴大了相隱的范圍,親親相隱原則從此定型,直至清末變法。親親相隱原則是對孝道的一種強化,經過幾千年的充實、進化,已成為我國一種傳統的民族法律文化心理。這一原則在我國香港、澳門、臺灣地區的現行法律中也有類似的規定,對韓國、日本等周邊國家亦有所影響。親親相隱原則與現代的親屬拒證權制度并不完全等同:前者著重從義務方面規定親屬間不能互相告發,后者則規定了近親屬之間拒絕作證的權利;前者存在明顯的尊卑容隱的不平等,對卑證尊的限制較多,而對尊證卑的限制相對較少。自唐至清的刑律均規定:告越親近的尊親屬,罪越重;告越親近的卑親屬,罪越輕。這種規定表明,從卑對尊來說,為近親屬容隱的義務重于為遠親屬容隱的義務,從尊對卑來說,為遠親屬容隱的義務重于為近親屬容隱的義務。⑥這可以說是封建倫理綱常維護封建家長制的實質反映。現代親屬拒證權制度中沒有尊卑之間的不同,是從立法層面上公權力對私權利的一種保護。
4.我國現行法律中的證人作證制度
我國現行刑事法律中沒有近親屬免證權制度,取而代之的是檢舉、揭發、如實作證的要求以及相關法律責任。現行《刑事訴訟法》第48條規定:“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據此,在我國,任何有能力作證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親屬之間也不例外,否則就有可能承擔法律責任。《刑法》對窩藏、隱匿、作偽證、毀滅證據、妨礙作證等諸多行為的規定也均不問行為人與被追訴人有什么特殊關系而同樣追究刑事責任。司法實踐中辦案人員為追求案件偵破率,不顧及證人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身份關系和情感而強行取證的現象時有發生,這些現象還經常被認為是依法取證。有時為獲取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利的證據,還會發生對證人誘證、騙證甚至刑訊逼證的現象,一旦證人拒絕作證,一些司法人員又會對證人定以“包庇”、“偽證”的罪名。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法律所保護的主體不僅應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害人,還應包括證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只有在立法上平衡證人作證的權利與義務,在強調證人作證的同時賦予與當事人有特定關系的證人免證特權,才能更好地解決證人作證難的實際問題。
二、刑事訴訟中近親屬證人作證的影響因素分析
1.影響近親屬證人資格的因素
我國目前通說的證人概念是:證人是指除當事人以外了解案件情況并向公安司法機關作證的訴訟參與人。刑事證人的適格性直接影響到證人證言能否被允許作為證據加以調查并得到采納,只有具備證人資格的人才能作為刑事證人。基于程序公正的理念,各國訴訟法除對證人資格作出積極性規定外,有些國家還規定了證人資格的消極條件,即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在刑事訴訟中可以拒絕作證,這些消極性規定一般都是對證人拒證權的規定。證人資格的一般標準是,證人必須在生理上達到作證的能力,必須具備合乎要求的認知、判斷、陳述能力。此外,有時還應考慮其他方面的因素,如證人與案件是否存在利害關系,證人的品格、身份等。考慮這些因素的目的在于保護特定的關系或利益,這些關系或利益從社會整體來看比有關證人可能提供的證言更為重要。近親屬證人除須具備證人資格的一般要素外,還須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特殊的身份關系。
2.影響近親屬證人作證的心理因素
證人只能是自然人,其與法人(法人不可以作為證人)的最大區別在于其具有感情和豐富的心理,這種感情和心理是影響證人是否作證及其作證態度和效果的內在因素。證人在作證過程中考慮最多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和親友的利益是否受到損害,其次是人際關系,最后是個人感情是否受到傷害。傳統理論認為這些都是證人的思想覺悟問題,證人作證應當看重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拒絕作證是法律意識淡薄,是將個人利益置于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之上,企圖逃避法定的義務。基于此種認識,訴訟過程中公安司法人員總是試圖通過說服、開導等手段促使證人作證。實踐證明這種做法收效甚微。近親屬證人具有區別于一般證人的特殊身份,其在作證過程中必將帶有更多的感情因素。近親屬證人作證時除考慮自身的損害和影響外,往往還顧及親情是否會受傷害,因而在作證前產生顧慮、猶豫和尷尬心理,作證后又會內心充滿愧疚和負罪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出于維護親情的本能一般不愿意出庭作證,甚至對作證產生嚴重的抵觸情緒,有時還會出現作偽證以及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包庇的情況。
3.影響近親屬證人作證的倫理因素
西方學者認為,人的親屬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是“比司法更為重要的東西……在特定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上,人們有不被政府干擾的權利。無論承認這些特權會給審判程序造成多大的障礙,這是普通法的歷史選擇,顯然也是歐洲法的選擇并且被整個西方社會普遍接受”⑦。中國是一個高度熟人化的社會,這一特征盡管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其根基并未動搖。經過數千年儒家道德文化的洗禮,中國人的頭腦中已經牢固地樹立了親情至要的觀念,該觀念折射出的倫理道德價值觀以及由此滋生的價值取向是難以動搖的。⑧人們不愿“冒險”去破壞這張幾千年形成的“關系社會”巨網,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追訴時,其近親屬甚至會置法律規定于不顧,冒著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危險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施以援助,從而給偵查和審判工作帶來一些困擾。雖然最終可能會導致多個家庭成員被追訴,但他們的行為往往會得到社會上一些人的同情和理解。
三、近親屬拒證權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確立
1.確立近親屬拒證權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需要
任何一個社會必然存在著發現真實的社會價值需求,同時也必然存在著一個高于發現真實的社會價值需求,當二者發生沖突、要求人們作出抉擇時,拒絕證言權制度便應運而生。⑨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元,家庭、親情對社會的安寧、和諧具有重大意義。家庭的社會功能在現代社會表現得越來越明顯,家庭穩定已成為社會和諧發展的基礎。如果立法中沒有規定親屬拒證權而一味強調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就必將使親情遭受傷害,使家庭成員之間的信任度降低,從而危及社會的細胞——家庭的穩定。現代社會是人性化社會,現代法律的制定離不開社會的歷史文化背景,法律不能不顧社會單元的穩定而片面強調國家利益的實現。賦予近親屬拒證權可以增強近親屬之間的信任度,減輕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社會的敵視,甚至可以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親情的感召下真切悔過、認罪服法、積極參加勞動改造,最終回歸社會。在《刑事訴訟法》中明確近親屬證人拒證權不僅有利于維護正常的家庭關系,促進夫妻之間及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信任與和諧,避免近親屬作證的為難心理,還能有效避免近親屬由于不得已而提供虛假證言的情況發生,使訴訟程序正常運行。
2.我國近親屬拒證權制度的設計
我國應在《刑事訴訟法》中明確規定近親屬享有拒證權,即規定如因作證而可能導致其親屬受到刑事追究或其親屬的財產、名譽權受損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可以拒絕作證。在規定近親屬拒證權的同時,要明確近親屬的范圍,即哪些人可以享有拒證權。在我國,近親屬拒證權中的“近親屬”應是指《刑事訴訟法》第82條所規定的近親屬,包括夫妻、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姐妹。此外,還可以包括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擬制親屬關系的自然人即監護人或被監護人,以更好地保護無行為能力人和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合法權益。為增強近親屬拒證權制度的可操作性,應對該制度的適用程序作出進一步規定,如規定公安司法機關的告知義務和證人提供近親屬關系證明的義務。一些證人對近親屬有拒絕作證的權利可能并不知曉,這就需要公安司法機關在取證前先告知其享有拒證權。如果近親屬證人選擇放棄拒證權,愿意作證,公安司法機關應當予以同意。對于公安司法機關未告知近親屬證人具有拒證權而強行獲得的近親屬證言,應當依法予以排除。近親屬證人在擁有拒證權的同時也要承擔一定的義務,提出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具有近親屬關系的證人要提供充分的證據來證明其所主張的關系。
3.近親屬拒證權的例外
由于犯罪情況的復雜性和犯罪性質的多樣性,我國在立法中規定近親屬拒證權的同時,對這項權利的行使應作出必要的限制,即對近親屬行使拒證權作出例外的規定。對于危害國家安全和社會重大利益的犯罪如恐怖犯罪、毒品犯罪以及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如果在追究這類犯罪時賦予近親屬拒證權,就可能使案件無法查清,從而導致國家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遭到進一步侵害。因此,對于這類犯罪可以不適用近親屬拒證權制度,以達到法律既打擊犯罪又保障人權的實效。
注釋
①參見蘇子樂、王武國:《親屬免證制度在刑事訴訟中的確立》,《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1期,第57頁。
②參見喬思?R.華爾北:《刑事訴訟法大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
③參見何家弘、張衛平主編《外國證據法選譯(下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
④參見李昌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
⑤《云夢秦簡?法律答問》。
⑥參見路保鈞:《“親親相隱”孰之權利》,《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75頁。
⑦參見徐靜村:《中國刑事訴訟法(第二修正案)學者擬制稿及立法理由》,法律出版社,2005年。
⑧參見徐靜村主編《21世紀中國刑事程序改革研究》,法律出版社,2003年。
⑨參見鄧天江、徐學濱,《近觀“親親得相首匿”》,《中國律師》2005年第6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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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