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問候

尹　平

中午飯后時分，學生涌向校前區廣場，左右的街巷變得熙熙攘攘起來，身著校服的男女學生人頭攢動，有的捧著盒飯，有的呷著冷飲，有的買著什物，有的散心遛步……好不熱鬧。穿過人流，“校長好”，“老師好”，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不停地打著招呼，我一路點頭示意。抬眼見不遠處過街的信號燈亮了，我正準備疾步穿過馬路，突然發現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圍著一群學生，人群中傳出女人的尖叫：“毛丫頭，小小年紀，竟騙到我頭上來了……”

一聽便知道說粗話的不是學生，肯定是學生與商販起了糾紛，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我本能地轉過身子，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去，看見人群中央站著一位女生，一只手拿著塑料袋包裹的肉夾餅兒，另一只手被一位中年婦女緊緊地拽著，兩人拉拉扯扯；顯然，與憤憤不平的學生們對峙的女人就是賣餅的販兒。

“校長來了!”不知誰說了一句，接著有幾個學生高聲附和，“對，我們校長到了。”學生們聞聲閃開一條道兒，那女人驚愣了一下，松開油兮兮的臟手。女生將被捏疼的手抽了回來，緊緊地捂著斜挎在身上的一只小包，小包的鎖扣上扎著一條鮮艷醒目的紅領巾。

“怎么啦?”我趕緊安慰那女生。她眼眶中噙著淚水，低聲抽泣著，滿臉委屈。我拍拍她的肩說，“不要緊，慢慢地說。”

女生不由地哭出聲來，抽搐得不行。

我把目光投向那女老板。這女人我見過，在學校沿街建筑的樓下，承租了十平米朝街的店面做著面食生意。瞧她那模樣：一個貼滿了肥肉的腦袋瓜子，黑白相間的齊耳短發，一對左顧右盼的小眼珠，一口焦黃的亂牙，一件邊緣污黑、尺碼明顯見小的工作服緊裹在身上，腰間扎著一只鼓鼓囊囊但扣得嚴嚴實實的錢袋，生意人的精明和奸滑明明白白地刻寫在這張臉上。那女人手中抓著一張十元的鈔票，裝出無辜的樣子，咧著嘴說：“校長大人，這不，你的學生用假錢騙我的餅子。”說著將錢在我眼前晃動了一下。

“假幣?”我半信半疑，我們的學生怎會用假錢蒙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那女人見我遲疑，將那張十塊錢平展在我的面前，指了指鈔票面上的防偽線，說：“你看，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這紙邊，這水印，這頭像……”

不錯，這的的確確是一張假鈔，不難辨認。學生哪來的假錢，怎么會明目張膽地用假鈔呢?我揣摩著。

“校長啦，我們可是小本經營，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收一張假錢，一天的生意就白搭啦。”那女人不容我多想，就連珠炮似地說，“我發現了假錢，叫她換一張，她不肯。您得好好教育教育這學生……”

“是這么回事嗎?”我還是不相信學生會故意用假幣去坑騙這女人。這女人在學校門口做生意有些年頭了，她的刁鉆、兇蠻路人皆知，這弱女生怎么會冒犯這號人物呢?

“這錢是她昨天找的……”女生怯生生地說，“不是我的。”

“好呀，這丫頭片子敢當面撒謊!你以為校長來了，得勢了?”女老板變得怒不可遏、歇斯底里起來。

“我敢發誓，假錢是她找給我的，我沒收過其他錢!”女生無助地說，“當時人多，我沒細瞧就收起來了，誰知……”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女商販瘋了般，又想對女生動手，但看到我兩眼死死地盯著她，身后還有這么多怒氣沖沖的學生，才沒敢亂來，“你是知識人，說我找你的，有什么證據?拿出來、拿出來呀!拿不出來證據，就是造謠，就是污蔑。我要告你，我要報警!”說著拉開錢袋，從一團鈔票中找出了手機，要撥打110……

“好了，好了!”我意識到這女生吃了啞巴虧，這是一宗“無頭案”，僵持下去不會有什么結果，反倒把事鬧大了；這女生缺了個心眼，哪兒拿得出什么證據，那狡猾的女人事后怎么會認賬呢?花錢買教訓吧。想到此，我對那女老板說，“好了，我們的學生即便有什么不對，請不要對孩子們動手，有問題向學校反映，好不好?不就十塊錢嘛。”我指了指她的腰袋，示意她把手機收起來，潛臺詞是：你不知從學生那里賺了多少錢啦!

“校長說得是，可十塊錢那也是錢啦，對您不算什么，對我們可是不小的一筆，出門在外混口飯吃不容易呀!”女老板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見我沒再站在女生這邊，也將語調放得平和了一點。

我從口袋里拿出十塊錢交給女老板，說：“別難為這學生了，那假錢歸我了，我用真的十塊換你一張假十塊，這假錢拿回去做宣傳教育。”

女生仍不服氣，從鼻腔里“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女老板一眼。

“假幣女娃，”女老板也不示弱，不知為什么起了這么一個名兒，“假幣女娃，下次再用假幣我送你去見警察!告你個傳播假幣罪!”

那女人的話讓人哭笑不得。

“好了!都別說了!”我拉著那女生走出了人群，想將她送入校門，以免女老板再生是非。有位男生跟上我們的步履，低聲告訴我，那女老板專門坑學校的女生，已發生好幾樁這樣的事件了。

勸走了那男生，為寬慰憤憤不平的女孩，我與她并肩走著小步，提醒說：“以后收到錢要仔細瞧瞧，別再上了別人的當，要學會自我保護。”

“嗯!”女生略顯輕松地點了點頭。

“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岔開話題，想讓她迅速從假鈔的陰影中走出來。

“高三，四班，李清清。”女生回答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聲音很低，只夠我一個人聽著。

“畢業生哪，那得抓緊復習，準備迎接高考啊。”女生不愿多語。到了校門，我打住腳步，目送李清清緩步進人校園，慢慢從我的視野中走遠。

次日，在上班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假幣女娃”，摸摸皮夾，那張假幣還折放在里邊，我開始心下不安，覺得還應做些什么。于是，到學校后我向教導處張主任交代說：“張老師啊，有件事我差點搞忘了。下個禮拜你請位在銀行工作的家長，或者大學的教授專家，到學校來給學生集中宣講一下防范假幣的知識，半小時、一節課就行，就利用下午班會的時間吧，全校性的；同時在宣傳櫥窗辦一期人民幣知識的專欄，普及和強化一下生活中的應知應會。有的學生的社會經驗太欠缺了!”

張主任爽快地應諾下來，表示馬上落實，但是從冷漠的表情看得出，他對此事并不上心，甚至有點不以為然。現在離高考不足四個月時間，他一直主張所有與高考無關的活動應統統叫停。但是，學生的生活還得繼續，做人還得繼續，我們的教育還要照常，學生還沒有畢業，我們的責任沒有解除，怎能全都停擺呢?——這點我與張主任的觀點不同。

到辦公室，在最新一期《教育參考》上，我找到了那篇在網上讀過的、題為《我國青少年學生健康狀況》的調查報告。與報告夾在一起的是一份市教育局《關于開展中小學生體育鍛煉活動的通知》文件。通知要求全市中小學生廣泛開展群眾性體育鍛煉活動，提出中學生每天鍛煉一小時、跑步1000米的健身目標。我琢磨著，這份文件的出爐是否與調研報告存在某種關聯。回想去年在日本訪問時的見聞，日本的中學，運動場館隨處可見，有運動場館就有鍛煉的學生，有的中學里還有冬泳隊和各種球類俱樂部；與日本中學生交談，感到他們身心愉悅、心

態輕松、生活充實、充滿了朝氣……相比之下，我們的學生自小被架在考試的戰車上，除了讀書還是讀書，生活機械而單調，不少孩子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少年的記憶里存儲的是一次又一次殘酷的考試廝殺。第一中學學生的近視率已高達60％以上!這份報告和通知觸及到心靈深處，我有一種坐不住的感覺和沖動。我隨即叫校長辦公室將此報告和通知復印，分發到各年級組，我想有必要對報告提出的問題進行一次討論。我通知明天召開校長辦公會議，討論通知的具體落實辦法。

校長辦公會議一開就是半天，沒料到學生體育鍛煉之事竟然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爭議。我首先提出了開展學生體育鍛煉，包括早操、晨跑、課間操和課后鍛煉的一攬子的“陽光體育計劃”，這計劃要求并不高，切合學校實際，且易于操作，本未觸動應試教育之根本，只是在其外圍宣示了體育的存在；但是，對此各位年級組長、各室主任依然感到難以接受，說商榷，其實是反對之聲一片。有的教師說，馬上進入高考的關鍵階段，應取消已經實行多時的早操和課間操，課后體育活動僅限于非畢業班進行，理由很簡單，這是各校的通行做法，也是學生家長的一致呼聲。

“各位老師，加強學生體育鍛煉與集中精力高考復習并無矛盾，大家要明白1+1>2的道理。我們干了這么多年教育，都知道一天抽出半個小時活動活動，能夠保持學生充沛的體力和高度的注意力，高效率地投入復習迎考，這完全是正向效應。”我堅持稱鍛煉身體與高考不僅不矛盾，反而有益于學生打持久戰，有助于學生全力沖刺、提高成績。

“道理上講是如此，但實際上并非所有同學都能兼顧好兩者關系，只能有所為有所不為，熊掌魚翅不可兼得。”張主任代表各年級組長發言，據理力爭，“體育鍛煉只有先放一放，或者讓學有余力者自愿為之，而不是學校行為。”

“高考不能以犧牲學生健康為代價，我們總不能把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拿去做題吧?考前保持良好的狀態就要釋放壓力，適當的體育活動的積極作用是不可取代的。”我正想說日本學生也拼高考，不是這樣的拼法，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是外國，大家肯定會認為那不合乎中國國情。

“學生考前最需要的不是鍛煉，而是時間，半小時可以多做五六道題，說不定高考就能碰著了，這就能直接增加高考得分點。這節骨眼上讓學生去鍛煉，學生不情愿。”張主任堅持己見，說話中還帶著某些鄙視的成分，認為現在提體育鍛煉真是有點不識時務。

“文娛體育是學生基本素質的重要組成部分，文體活動能夠增加學生的靈氣，調劑心境、凈化雜念、陶冶情操、增強集體主義觀念，使學生更好地把握中學最后的寶貴時光。”我不同意張主任的看法，他的觀點有點以偏概全。但是，我越來越感到說服不了眾人，反對的聲音開始一浪高過一浪。

“按照縣中(指部分農村、縣城中學)教育模式，高中階段全都取消了體育課，一周僅放假半天，所有節假日全部用于補課，這樣縣中的學生，高中三年等于讀了四年半，從時間上就贏了我們。高考是不守游戲規則的競爭，誰贏得時間誰就是勝者!”

“對，大敵當前，高考壓倒一切，其他事都得讓路了!這叫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

“中學生體質下降、心理脆弱都是現實，體育鍛煉初衷是好的，但學生和家長都不領情，將來高考考不好，學生和家長都要怪罪學校的!”

“當今就是分數見高低，成績論英雄，一考定終生。學校的成績就是學校的聲譽，一中名校的牌子是憑升學率打出來的，而不是靠體育成績和學生的身體素質，一中不是體校，出不了劉翔和姚明!”

“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們不能書生氣，每年都有考生差一分慘遭淘汰的事例，從‘一本降為‘二本，‘二本落為‘三本。為了不讓悲劇重演，我們就要擠出每一分鐘、每一節課的寶貴時間，為每一分而拼搏!一分分積累起來就構筑了通往名牌大學的天梯啊!”

“我知道，題海戰術不科學，但應付考試，特別是像物理、數學這樣的課程的考試非常有效。題海戰術需要時間，時間是當前最寶貴的資源，不能將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上!”

眾人七嘴八舌，對我的批評有點無所顧忌，我感到領導的權威受到挑戰，再討論下去恐怕會失控。“好了!”我不想再費口舌戰群儒，到了力挽狂瀾、果斷拍板的時候了，我一拍桌子，站立起來，欲行使一校之長的權力。眾人一下靜寂下來，“這事就這么定了。”

我宣布：早鍛煉由各班自行組織。住校生必須六點半前起床晨練，活動時間和鍛煉強度自行掌握；走讀生利用到校途中騎車、步行、小跑等形式鍛煉，熱熱身子、微微出汗；課間操不能取消，必須堅持下去，我要親自督陣，這是我要死守的底線；課后體育活動各班根據課程自行安排。下周開始執行。

剛柔相濟、預設自由空間、暗中讓步，這樣的決策不是我的風格，但面對這么激烈的反對，我不得不靈活地做出一些折中和變通。所謂自行安排，我知道等于流于形式，不了了之。

散會后，我反復思忖，教育局的鍛煉方案是否符合中國國情?我在日本考察過教育，是否沾上了理想化的色彩?作為中學校長，不把高考視為壓倒一切的天大之事，侈談體育鍛煉，是否有些另類?我思前想后，仍然不得其解。

隨著高考“一模”的結束，學校高考機器開足馬力加速運轉起來。考生進入了白熱化的復習拼搏，校園里已感受不出體育的氣息，除了課間操的那十分鐘，校園里還響起耳熟能詳的廣播體操樂曲，鍛煉、體育、健身已慢慢地淡出了師生的思維和視野。

我有些頑固不化，仍舊認為將全部的教育教學資源注入高考不可取，每天的課間操還要堅持，這十分鐘就算是給學生的“放風”時間也得保留著!

第二節課下了，鈴聲剛止，大喇叭對著空氣放起了中學生廣播體育音樂《青春的活力》。啊!天氣不錯，陽光明媚，春天氣息濃郁，我決定到各教室巡視一遍，檢查各班級課間操的組織情況，聽聽學生對做操持什么態度。

走近高三畢業班的教室，遠遠地看到寬大的教室已人去室空，課桌上堆著雜亂的書本，手機、隨身聽、眼鏡、文具散落在桌椅上下、抽屜內外，黑板上寫得密密麻麻的字，還未來及清理。“離高考還有65天”的倒數計日牌十分扎眼，使人的神經一下緊繃起來。“一模”成績排名表醒目地掛在講臺對面的墻壁上，與樓道里高懸的歷年考取清華、北大等名校的學生的“明星榜”遙相呼應。隔著教室玻璃窗，我隱隱看見高三(四)班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位女生正趴在桌上趕作業，“假幣女娃”李清清!她怎么不上操?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教室，站在她身邊。她似乎沒有發現我悄然而至，筆尖仍在紙面上高速地滑動著。

“李清清同學，”我怕驚擾了她，故意壓低嗓門說，“為什么不去出操呀?”

“哎，校長，不知道您來了!”李清清這才抬起頭，先愣了一下，停頓了一會，說，“作業太多了，做不完，老師叫趕緊補!”

“出門活動活動筋骨，頭腦不更清醒，做功課不是更有效率嗎?”我想開導開導她。

“不行，我‘一模沒考好，得加把勁，沒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