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蘋
說起福建土樓,大家可能會立刻想起那厚實的土夯墻、圓形方形如堡壘似的建筑,可是有多少人會想起那些在土樓內居住了幾十年、甚至是上百年代代相傳的居民們呢?因為這些居民的存在,土樓才保存到現在;因為有這些居民在里面的生活,土樓是“活生生”的,因為這些居民生活的變遷,所以土樓也隨著社會的發展在不停地變化中。
對于土樓,我們不難看到政府的重視和學者的興趣與關注。然而,土樓居民這一班和土樓最有直接聯系的群體的聲音卻被忽視了。土樓居民的生活是怎么樣的?他們又是如何看待土樓?帶著這些疑問,在土樓申遺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的2005年夏天,我走進了位于福建最南端沿海市山區縣內的一座圓土樓,進行了近三個月的實地田野考察。這座圓土樓(以下稱其為大圓樓),是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單的土樓之一。它和鄰近兩個一圓一方的小土樓組成土樓群,位于山區縣東北部盆地內的最東側的大土村(化名)。該村處于四面環山的小封閉環境中,東鄰著名的茶鄉安溪,只需15分鐘車程(這一獨特的地理位置在1990年代之后對當地的經濟生產模式的轉變產生極大的影響)。
據考土樓最早的建造歷史可以追溯到11世紀的宋代,一直延續至今,1970年代仍有土樓建造。現存土樓中有不少是明清時期建造的,其中以清中葉為多(黃漢民《福建土樓》,1994年)。大圓樓土樓群正是建造于清乾隆年間。樓內居民都是屬于簡氏(化名)家族,是漢民族閩南福佬民系。大圓樓的肇基祖(樓內居民都稱其為“土樓公”),經營米行生意,在晚年斥巨資百萬,開始建造土樓。工程未完,不幸先去世。土樓由其六個兒子繼承續建,于1770年方竣工,前后歷時35年。六個兒子各分兩套單元住宅。1817年,即大圓樓完工后47年,土樓公簡氏的四房孫子和三房孫子在距離大圓樓數百米處分別建造了一圓一方的兩個小土樓(黃元德,2002年)。至此該土樓群的布局完成,以大圓樓為祖樓,兩個小土樓為子孫樓。之后土樓公的子孫們以大圓樓為中心,在此地開枝散葉,代代相傳(由于大圓樓是整個家族的中心,在當地社會扮演著獨特的角色,而且居民和政府之間的互動主要是圍繞大圓樓發生,因此筆者整個研究和觀察的重點都放在大圓樓)。
這座大圓樓外徑達71.2米,高四層,有厚實的外墻,墻身夯土,墻腳用花崗巖砌成。樓內有公共活動的大內院,兩口水井在大內院中左右分置。穿過內院就是和大門在同一中軸線的祖堂。拾階而上到達位于四樓的祖堂大廳,里面供奉著大圓樓肇基祖夫婦的畫像。
居高臨下眺望,大圓樓的結構、布置一覽無遺。由四層的外環樓與單層的內環樓組成的大圓樓,以大門至祖堂的中軸線為對稱線,左右兩邊各有6個單元。單元與單元中間有土墻分隔,有單獨的樓梯上下,完全獨立自成一套。
除了獨特的建筑結構外,大圓樓還有構思獨到的防御系統。如大門門頂以及兩個邊門的門頂都設有泄沙漏水孔等。樓內豐富的裝飾文化藝術也是特色之一。
在專家學者們的眼中,福建土樓作為民居建筑,其科學價值體現在別具特色的建筑技巧、設計合理的空間布置等,還有建筑用料、選址等都和所處地的生態環境結合,顯示出人類的創造力和對于大自然的應用;從土樓獨具風格的建筑特色和精巧華麗的裝飾布置可以反映出其藝術價值,通過分析樓內居民群體的生活方式、家庭結構、建造歷史背景等可見當地的社會歷史變遷,反映出土樓的歷史、社會價值;而且樓內的木刻裝飾、楹聯等都體現出當地人的意識形態。福建土樓所內含的這些文化價值正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專家學者們所注重和希望保護的。不過這只是專家學者眼中的土樓,對于在土樓內生活的居民來說,土樓卻有另一種價值和功能。
對于當地民眾來說,從大圓樓建造完工到現在,兩百多年來,大圓樓一直作為一個居住空間的存在,是他們的家。當然民居住宅并不能單純把其看作一個建筑空間而已。朱啟鈐認為:“每個房子是生活的象征”。住宅的空間布置、結構形式都會影響到居住社群的生活形式、經濟活動,乃至社會文化等等。也就是說大圓樓作為一個住宅,其功能并不是提供一個居住空間如此簡單,對于當地的社群來說它還有一定的社會、經濟功能。
在兩百多年前建造的大圓樓,除了受到自然環境資源的因素影響之外,也是因應當時特殊的社會經濟環境而產生。然而社會是在不斷地改變,影響土樓建造的因素也會產生改變。大圓樓作為一個“家”,在當地居民心目中的價值也會隨著時間和社會的變化而產生改變。
土樓作為居住空間在不斷地變化中
對于當地的居民來說,大圓樓最基本的一個利用價值就是它提供了一個擋風遮雨,可以保護族人,令族人安居樂業的居住空間,也是土樓最初的建造目的。根據土樓內老人的回憶,占地4300平方米、共有192個房間的大圓樓,在最鼎盛時期曾經居住了400多人。根據2005年夏天進行的樓內問卷調查統計顯示,當時樓內有22戶家庭,一共120人。男性62人,女性58人,約各占一半。樓內最年輕的是一個剛滿月的女孩,最年長的則是102歲的老祖母。在樓內三代同堂甚至是四代同堂都很常見。
大圓樓不只提供一個擋風遮雨的居住空間,其周密的防衛功能是呼應當時動蕩的社會環境,為了保家防匪而設。然而,在二百多年后的今天,那些周密、巧妙的防御系統,已失去了實用的價值。而且為了配合時代的進步、物質生活的提高和環境的改善,大圓樓的某些生活設施和最原初的設計功能都有所改進。現在12個單元都用水管把水井的水源連接到家中,省去了居民每天來回運水的勞力。全樓也己連接上電線,各家各戶都有冰箱、電視、電話等基本的家用電器。雖然當地位于偏遠的山區,但是只要有電腦就可以通過電話線上網。為了方便沐浴,居民們在各自單元的天井都修建了小小的浴室。以現代都市人的標準來說,唯一比較不方便的,就是樓內沒有抽水馬桶,需要到樓外上廁所。
大圓樓的泄沙漏水孔等防御設施在居民現在生活中失去了實用功能,抽水機、電力、家庭電器等設備的增設,清楚地告訴我們:隨著時代改變、文化變遷和社會等因素的變化,二百多年前建造的大圓樓雖然仍然是居民的居住空間,但是其原來的部分功能無可避免地已產生變化。
土樓作為家族精神凝中心的變遷
傳統中國村落聚落往往是由同宗同姓的各家各戶分居在獨立的住宅,再由住所形成聚落。一般宗族的祠堂或是祖堂會位于聚落中心位置,成為該宗族的精神中心。土樓多數是由同姓同宗的居民居住在單座的大型樓房之中,同一屋檐之下,有著更強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坐落于中軸線
上的祖堂,往往在婚喪喜慶、祭祀等儀式上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和祠堂有相同的功能。事實上不只是祖堂,而是整座土樓都是家族的中心。
大圓樓由簡氏以及他六個兒子建造而成,由其六房的后代子孫繼承,世代相傳。經過了兩百多年的傳承,六房子孫之間有相互借住甚至是買賣,至今土樓內單元已不是平均分配。不過,無論怎么借住、買賣,也只能與同族人交易,不可以賣給異姓人。而且兩百多年下來,土樓不曾空置,永遠都有六房的子孫繼承。一位長房老伯認為,大圓樓到現在都“永興不敗”是因為“大圓樓中永遠要有六房的人”的祖訓已成了該家族約定俗成的規矩。事實上,六房子孫在大圓樓代代相傳,當人口過多,大圓樓內不夠住的時候,子孫在大圓樓附近另辟空地,建造房子。長久下來,以大圓樓為中心的一帶地方就成為簡氏六房家族所聚居和活動的范圍,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勢力范圍。
不過土樓作為簡氏六房的家族中心,其宗族凝聚力也在逐漸減弱中。根據該家族的族譜記載,直到民國時期,大圓樓內都是由族長管理。1933年樓內發生宗族內訌,嚴重破壞了宗族的凝聚力。其后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社會動蕩,國民黨捉拿壯丁,村中不少年輕人都跑到別處躲藏,也有不少族人逃亡在外。當時土樓內的人口銳減,只有五十多到六十多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也沒有再另選一名族長統領全族,簡氏六房以族長為首的宗族力量難以再度復興。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安定,樓內人口增加。但是由于當時施行生產隊制度,把土樓以及附近的村民混合之后再分成兩個生產小隊,由讀過書的年輕人、黨員任小隊長進行管理工作,從而淡化了宗族的力量。到了1980年代,生產隊取消,實行分產到戶制度,村民們各自承包發展,自負盈虧,少了經濟勞動上的互相合作和依賴,加強了每個家庭自己的獨立性,進一步淡化了整個宗族的凝聚力量。從居民的問卷調查和訪問中發現,絕大部分樓外居民都表示搬出來就不打算再搬回土樓。而且在節慶或是祖先的生死忌日時并不會特意回去祭拜。由此顯示出大圓樓為家族中心的宗族向心力正在逐漸地減弱。
不只是樓外的居民,對于樓內的居民而言,通過家族祭祀所顯示出的宗族向心力也在淡化。在我進行田野考察期間,適逢土樓媽的生忌。整個儀式十分簡單,從開始到結束不到一小時。不只樓外沒有族人前來參加拜祭,樓內各單元都是派家里的孩子做代表,原因是:“大人們都要工作、要賺錢”。樓內各戶準備的供品大部分都是現買的食物。樓內居民不再那么重視家族祭祀,一個重要原因是現在樓內大部分居民都從事種茶、制茶業。和以前種水稻相比,發展茶業需要花更多時間和勞力于采茶、制茶等工序中,因此現在土樓居民對于家庭祭拜等儀式所投入的精力和時間相對地減少。經濟形態的改變所帶來的文化變遷對于土樓內傳統儀式產生了沖擊。
不過土樓中宗族力量的淡化并不代表土樓這種聚族而居的住宅形式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團結族人、凝聚力量的作用。在我居住土樓期間發生了“樓內年輕人和鄰村青年打架”以及“已搬出土樓的居民被村外工廠的外省工人欺負”兩個事件,樓內居民團結的反應、搬出去的居民遇到困難依然會回到土樓尋求幫助,證明了土樓聚居模式仍舊發揮團結、凝聚居民的作用。可見這種聚居的建筑形式,能引發人們在心理上對于土樓的依賴。雖然土樓實際的防衛設備已經失去了功能,但是對于當地居民而言,它仍然存在心理上的防御功能。
土樓在經濟生產中角色的變化
土樓不只是居民們日常活動的中心,也在當地的經濟活動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直到1999年之前,當地主要的農作物都是以水稻為主。土樓的一些空間理所當然地被居民充分利用成為加工稻米的地方。門外空地以及內院可用以曬稻;沒有人居住的空房間可成為儲藏室。
1999年之后當地發展茶業,再加上政府出于保護文化景觀的原則,對制茶作坊的建設采取控制措施,反而令居民更充足地去利用土樓內的空間。
首先,由于政府禁止居民在土樓群附近擴建與土樓原有文化氛圍不協調的制茶坊,居民只好直接利用土樓內的一些空間做成茶廠的一部分。當地所產的茶葉品種為鐵觀音,在整個制造過程中,需要很多程序:新鮮的茶葉摘下來之后,要在地上晾一晾,稱為“曬青”;接著需要放在大竹筒里面滾動,稱為“炒青”;然后放到攝氏20度左右的冷氣房中進行發酵;第一次發酵1至2個小時后,進行第二次“炒青”;然后再放到冷氣房發酵,第二次經過20多個小時發酵之后,茶葉還需要利用滾球器加工外形,以及烘干。整個過程需要有大量的空間。土樓內院經常被利用成為曬青場;大部分三樓空置的房間,以及四樓祖廳兩側以前儲藏稻谷的貯藏室,都被改裝加工成為冷氣房。
不只是土樓空間的直接利用,從土樓所延伸出來的人際關系網絡也為居民經濟生產所需要的勞動力提供了一個有效的互換機制。
雖然大圓樓內沒有明文約定的經濟合作體制存在,但是像一般農村一樣,土樓內也存在著由社會人際關系中衍生而來的勞動經濟互助。在水稻耕種時,當地已經存在以“天”換“天”的“換工”勞動力互換機制。不過當時只在播種、收割等農忙季節才進行“換工”,屬于一種不定期、沒有系統化的勞動力互換機制。然而在1999年之后。茶業的發展令樓內這種勞力互換成為經常進行并且漸漸系統化的機制。
為了保持茶葉的新鮮,以及生產出比較高質量的茶葉,當地都用人工采茶,而且采茶的時間需要集中于上午11點到下午四五點之前。因此需要大量的采茶工人。而且茶葉一年可以收成四至五次,除了12月至2月為當地農休之外,其它時間都有采茶、制茶工作在進行。“換工”這種勞動力互換成為了當地幾乎每天都進行的經濟活動。我觀察到在土樓內有幾戶有姻親關系的居民固定地進行“換工”。由于茶葉的采摘極受天氣和茶葉成長情況影響,所以他們的“換工”并不是定期地進行,但是在每一個茶葉采摘期,他們都會固定地和某一、兩個家庭進行“換工”。對于居民來說,他們自己也沒有強烈地意識到彼此之間已經形成了這種相互依賴、合作的經濟關系。當我問到他們為什么會和固定的這幾家進行換工時,他們的答案不約而同都是:“大家都是自己人,相互幫忙是應該的。”而且他們都不需要記錄,也會清楚地記得為對方工作了幾天,而且也不怕對方賴帳,因為“都是自己人”。也就是說在當地所進行的“換工”并沒有任何文字或是其它形式的記錄,建立在相互信任和相互幫助的基礎之上。
當地茶農也會到鄰村甚至到鄰縣聘請采茶的工人。不過這
些外村來的工人是用現金聘用,“換工”這種勞動力互換的機制并不存在于本地雇主與外村工人之間。茶農一般都會在采茶工作完成的當天立即把工資付清。而以土樓為中心的“換工”機制對于急于發展當地茶葉經濟的居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勞動力互換機制不只為當地土樓的茶農提供了一批固定的勞動力,并且他們不用支付現金為薪資,減少現金成本的支出,也相對地減少茶葉生意所面臨的風險。
居民和專家學者從不同的角度來判斷土樓的價值
綜上所述,居民們以自己的實際生活需求為考慮點,從自身的實際利益出發來判斷土樓的價值,和有關專家學者從學術研究角度出發來定義土樓的文化價值相比,二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對于現在的土樓居民來說,土樓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居住空間,而專家學者所重視的獨特的建筑藝術、空間布置、結構等在他們的眼中只是構成住宅的部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如一位居民所說:“(土樓)還不就是厝(閩南話,房子、住家的意思),和外面一般人住的差不多,就是要讓人住嘛!”居民們并不會特別去注意土樓的結構外貌,相反他們更重視的是土樓作為一個家,內部的設施、居住環境是否能給他們提供一個舒適、便利的生活。因此他們會隨著對生活需求的改變、提高,更改土樓內的設施、甚至是結構,也會因經濟生產活動的需要對土樓的結構進行改造。
那些被專家學者認為是反映傳統文化藝術、具有教化意味的壁畫、彩繪、楹聯等,樓內表現中西交流、當時社會歷史的英文報紙、西洋畫等,在居民的眼中只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可能土樓公在建樓時的確希望這些壁畫、彩繪、楹聯可以起到教育后人之用,但是現在土樓內的居民沒有人曾經聽過,祖堂額枋上“九世同居”和“第一家”的故事。事實上在1999年進行維修之前,樓內的居民并不知道這些壁畫、彩繪、楹聯的存在,更不了解它們所反映的文化藝術價值。
專家學者眼中土樓的文化價值,其著眼點是土樓為幾百年前先民的創造;而政府對土樓的利用也是以這些專家學者所肯定的價值為基礎,因此兩者所重視的是土樓過去的那一部分歷史背景;可是在當地居民的眼中,雖然土樓是祖先的遺產,但最重要的土樓價值在于其能否在現在的生活中發揮功能。其實不只是土樓居民,對于所有文化遺產所在地的社群來說,該遺產并不只是一個“遺產”,而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在土樓的例子中,透過當地社群在生活中對文化遺產的使用,文化遺產不再是一個學者書中或是政府介紹小冊子中平面的“死物”,而是立體的、活生生的存在于當地社群中。
如何保護變化中的文化遺產
也正由于土樓是活的,所以它是在不斷地改變中的。正如大家的家一樣,地方舊了會想維修;有點多余的錢時,想要添置新的家具、電器;有需要時,想把花園弄成小水池,種菜改成種茶……土樓居民也有追求美好生活環境的需求。他們因應著現代的需求,在土樓內生活著;也隨社會經濟的發展,進行他們的經濟活動。例如從1 999年開始發展茶業,不只是把稻田改成茶園,還把附近的山坡開墾,形成如梯田似的景象。如果說土樓是作為村落文化景觀杰出的范例,展示了人類與自然環境的相互作用,那么我們要如何對待這種轉變呢?是一種破壞嗎?因為它改變了原有的村落景觀。還是一種新的文化景觀?因為它是土樓居民現在隨著經濟的發展對自然環境新的應用,也是人與自然的一種互動。
不可否認,社會是在變遷中的,人類是在不斷前進的。文化遺產,不應該仍被視為束結在時代巨輪下的產物。專家學者們在考慮文化遺產的保護管理時,應該意識到它們,特別是土樓這類的民居建筑,在社會進程中的流動性。那么要如何保護這些變化中的文化遺產呢?“平衡”二字是關鍵,不管是討論已久的合理開發旅游業或是現在火熱的可持續發展,重點就是如何在發展和保護中取得平衡。土樓案例中,有一個十分關鍵的角色,就是當地居民。在保護有形的建筑和無形的民居生態時,也要照顧到居民們現在的生活需求和經濟發展的需要。在沒有正確的引導下,居民在土樓內的日常活動可能對建筑造成損壞;而沒有顧及居民生活和發展需求的話,也會造成居民們的大量遷出,令土樓失去鄉土民居建筑的文化內涵,成為一座“死”文物。因此如何讓土樓繼續在居民的生活中發揮作用,是如何讓土樓得以繼續保存下去的關鍵。所以在制定保護計劃、進行保護工作時,對當地社群生活需求的了解、與居民互相協調、得到居民的參與和支持是十分重要的。
當土樓被掛上文化遺產的招牌后,它的保護管理就產生了改變。在1990年代以前,土樓主要是依靠居民自發維修保護管理;1990年代以后政府介入了土樓保護管理。由于政府的介入,當地的居民在生活需求和經濟發展各方面都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居民和政府之間的互動,從“居民慣性地聽取、執行政府的命令”,不十分情愿地配合地方政府進行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環境整治,包括拆除土樓內居民在自己單元內天井所建造的小廚房,把飼養的豬、雞、鴨、兔等家畜遷到樓外,拆除建在土樓周圍的私人廁所和豬棚等等;到文物保護和經濟發展兩者之間的沖突明顯化,居民意識到了地方政府為“申遺”所采取的保護管理措施對當地生活帶來的影響,遂不斷產生對地方政府的不滿情緒。直至2005年一件突發事件的發生,令居民采取實際的行動表示不滿。事情的起因是在2004年年底,大圓樓內一位青年被縣公安局拘捕。樓內居民認為該名青年是無辜的,要求公安局釋放他。在一個多月奔走無效后,土樓居民決定把大門關閉,不讓游客參觀,要求把青年釋放,他們才重開土樓。從表面上看,這個事件并沒有和文化遺產保護直接產生聯系,但是正如當地的居民所說,政府控制建設范圍令茶業發展受到阻礙、久久未安排合適的土地賠償等等都在當地居民中引起不滿。而這些不滿為該次的“關門事件”埋下了導火線。在“關門事件”之后,居民以及政府對于有關土樓保護管理工作的態度有所改變。不僅是居民改變了和地方政府合作的態度,不再被動地接受命令,地方政府本身也開始意識到了需要顧及居民需求,并了解到不能再用由上而下的手法去執行整治工作。
從土樓個案中得到的反思
土樓的個案證明了,在現實的保護管理過程中,政府通常扮演主導的角色,往往專家學者眼中的文化價值做為保護的重點,一直忽視了當地居民的需要。在大圓樓整個開發保護過程以及現實的管理情況中,肯定土樓文化價值的專家學者只是參與了土樓開發保護工作中初步的計劃設計,而最主要的執行管理者是當地政府。當地社群不僅無權參與
土樓開發保護計劃的策劃,更被排除在管理層以外,甚至連他們的意見看法都被完全地忽視。在整個過程中,政府完全主導了土樓的保護管理工作。雖說政府對土樓的保護重點專注于專家學者所重視的文化價值,但是他們對于土樓也有自已另一套的價值判斷,和居民的看法更有可能是南轅北轍。在缺乏當地社群參與的情況下,地方政府所進行的保護工作,為當地社群帶來了負面的影響。雖然地方政府的保護管理改善了土樓以及周邊的環境衛生,但是對于當地現代樓房的拆遷以及控制建設地帶的設立,壓抑了當地居民們重建新房、改善生活環境的需求,嚴重阻礙了當地茶葉經濟發展。也由于地方政府沒有充分了解土樓于當地社群日常生活和經濟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他們所提出的補償不能滿足當地居民的需求,而引發居民更多的不滿。
土樓居民和當地政府之間的矛盾不僅源于對同一個文化遺產不同的價值判斷,更源于不同的利益。在不同團體的價值判斷和利益產生沖突的時候,法律的制定、對于各團體權利的列明,是解決矛盾與沖突的辦法之一。然而在土樓的實例中,土樓居民和當地政府沖突的背后,揭示出法律在實施時的問題以及關于文化遺產所有權和管理權的矛盾。
土樓作為一種聚族而居的民居建筑,是屬于集體和私人所有,這一點在福建省政府向國務院所呈交的申遺文件有關該文化遺產所有權屬性中是清楚列明的。土樓的居民作為土樓建造者的后代,依法享有財產的繼承權,是土樓的所有人。對于所擁有的土樓在不違背保護宗旨的前提下依法擁有土樓的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而根據《文物保護法》,土樓居民享有土樓的所有權,地方政府對于土樓的保護工作有責任進行監督管理。
但是在土樓的實例中,文物所有權和管理權分配在實際操作時遇到了矛盾。樓內居民為了經濟生計在樓內安裝空調設制茶坊,所運用的是他們對于土樓的使用權;或是利用他們對于土樓的處理權決定關閉土樓。在這種情形下,有責任監督土樓保護管理的地方政府可否以破壞土樓原貌為由命令樓內居民拆遷制茶坊,或是以管理土樓的旅游業為由要求居民開放土樓呢?文物所有權和管理權之間的實際分配和操作留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讓所有人和管理者去詮釋。
很明顯在“關門事件”之前,地方政府一向認為在土樓成為了文物保護單位后,一切的管理使用權都在政府手中,因此在沒有咨詢土樓所有人的情況下,決定并執行了一系列整頓工作。隨著居民抗爭的明顯化,部分政府干部意識到居民對自身權力認知的改變,以及忽視居民利益的后果,開始質疑政府有權全面主導土樓保護管理工作的作法。
大圓樓的實例證明這些法律條文仍有不完善之處,因此未能圓滿解決不同團體之間的利益沖突。雖然修訂后的《文物保護法》已經顧及到越來越多新的問題,但是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所牽涉到的范圍十分廣泛,有可能涉及土地管理、環境保護等等相關的法律,這并不是單單一個《文物保護法》可以包括的。這些條文稍有不清晰之處,或是不同法律之間存在一些不一致、甚至是沖突的地方,都會使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產生尷尬。
大圓樓的故事提醒了我們,文化遺產在整個社會發展過程充滿了可動力和可變性。正如C1ifford Geertz所說“文化遺產并不是一些固定、不動的物體、信仰、實踐或知識t也不是任憑旅游業、現代化發展侵蝕、污染、破壞的靜止不動的風俗傳統習慣。它是一些為了反應新情況、新需要而不停在改變、不斷被重新創造、構建的東西。”簡單地說,文化遺產是會隨著社會變遷而產生變化的。反過來想,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透過研究文化遺產而看到社會的轉變。在大圓樓個案中所反映出的不只是中國在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所遇到的問題,同時也顯示了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
在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大部分農村的經濟形態開始產生變化。特別是在沿海地區面對著更大更快的改變。如土樓所在村莊所發展的茶葉制作工業,有的村莊甚至向服務類型的第三產業發展,這些不只轉變了中國農村原有自給自足的經濟形態,也令傳統的鄉村生活產生變化,沖擊傳統文化習俗,連帶也改變了傳統鄉土建筑物,如土樓、祠堂等的利用價值。在土樓的個案里,從分析現代居民對于大圓樓的價值判斷中,清楚地顯示出當地經濟形態的轉變,不止改變了土樓居民對土樓的經濟利用,給當地代表宗族向心力的傳統祭祀禮儀等帶來沖擊,令該族凝聚力有淡化的趨勢,同時也與政府保存文化遺產的管理措施產生矛盾。不過,新的經濟生產模式,也不是只會對傳統文化帶來負面的影響。在土樓所在地,茶業對于密集勞力的需求卻又加強了居民對于與土樓建筑形式相輔相成的親戚加鄰里人際關系網絡的依賴。
在了解到文化遺產于整個文化系統中的生命力和社會過程中的復雜性后,我們再看文化遺產所有權的問題。事實上正因為有這些不同利益團體的存在以及不同價值判斷的矛盾,才令原是歷史遺存的文化遺產在現代社會中充滿生命力和活力。因此我們要思考的問題不應再僅限于文化遺產的所有權,而是更需要探討如何令這些持矛盾意見的利益團體,在相互尊重的平臺上進行文化遺產的保護和管理。
后記:
2008年6月初,在土樓進入世界文化遺產名單前一個月,我又回到了土樓。還沒走進土樓就發覺土樓變了。土樓外曾被開墾為茶園的土坡又重新披上了翠綠。以往土樓旁沙塵滾滾的公路被整齊的柏油大道取代了;門口熟悉的居民管理員換了穿著整齊制服的陌生保安;邁進內院居民們平時晾衣、曬土產的竹架子都不見了,那些常在游客腳邊自由自在散步的家禽沒了;抬頭一看四樓的空調全拆了,曾經被改成制茶空調房的房間又變回一般的睡房,空置著等著肯留下來住一晚的游客。年輕的媳婦笑逐顏開地對我說:“我們搬出去了,就在不遠(保護范圍外),自己建的新房,又有制茶坊,很好。”從媳婦的笑臉可以看出當地的制茶業的發展興旺,似乎大家都很滿意政府現在的安排。
相識已久的長房老伯淡淡問:“你覺得現在的土樓怎樣?”我說:“很干凈,很整齊……但是太安靜了。”我坦白說出自己的看法:“我還是比較喜歡以前的土樓,現在的好像少了一點生氣。”老伯說:“是啊,年輕人都搬出去了,現在只剩五十多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們這些老人沒了之后,土樓不知道會怎樣了?”他的眉頭皺起:“難道又成為博物館嗎?”看著憂心忡忡的老人和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我無語了。“土樓將來會怎樣?”這是一個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