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在經歷90年代出國巡演的幾次輝煌之后,曾經風靡的愛樂女室內樂團卻逐漸偃旗息鼓了。時隔20年,人還在、激情也在,可當年的樂團與理想不復存在了

7月初,有一場特別的音樂會在廈門舉行。由廈門愛樂樂團藝術總監鄭小瑛發起,攜手20年前成立的“愛樂女”室內樂團的藝術家,在廈門舉辦了“愛樂女20年回響”音樂會。
三位“愛樂女”的發起人——中國著名指揮家、廈門愛樂樂團首席指揮鄭小瑛、中國大提琴協會前會長司徒志文和總政歌劇團樂隊原首席小提琴朱麗聚在一起,與當年“八九點鐘的太陽”章紅艷、黃桂芳、劉瑛、周小曼等一塊,為這個女性室內樂團慶生。
一群年老和年輕的女人們在音樂廳里歡聲笑語,她們為這個紀念日贈送花籃和書法卷軸,甚至給鄭小瑛戴上了紅蓋頭——同時為她今年的80歲祝壽。已是耄耋之年的鄭小瑛在當天有著驚人的體力和活力,幾乎是在舞臺上竄下跳地指揮,她以一貫的抑揚頓挫的話語掀起了全場亢奮的反應。這個在北京成立的女性室內樂團紀念日,瞬間成了廈門樂迷的節日。
“愛樂女”的純美7年
在中國室內樂發展中,女性一直扮演了主導性的角色。繼早前的中國最富盛名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的內部首演者沈榕及公演首演者俞麗拿,以及新中國成立后歷史最悠久,并在國際上獲獎弦樂組合的上海女子弦樂四重奏的輝煌,由一撥女性音樂家自發組建的愛樂女室內樂團(簡稱“愛樂女”)在上世紀90年代初又一次橫掃了神州大地。
那是一個沒有互聯網、女子樂坊還未流行,女性演員也不用袒胸露臍和潛規則上位出鏡的純真年代。那時中國的計劃經濟正向市場經濟進一步深化,“盈利”成為成功的標志,進口的唱片和磁帶風行音樂界;國內的樂團也歷經改革重組,承擔起更大的運營責任和財政獨立(例如中央樂團于1996年改組成中國交響樂團,1996年由電影和廣播系統組建的上海廣播交響樂團等)。
“愛樂女”在那個時候逆勢而生。長久以來,受到政府關照的多個地方樂團,即省會城市所屬的省或市級歌舞劇院附屬的伴奏樂團,在機構重組中逐漸掛牌為地方的交響樂團。為適于演奏建制宏大的輝煌樂曲,符合“歌頌”主旋律,交響樂團都編制龐大。
久而久之,中國的音樂演出產業鏈便形成一套相對固定的供求鏈:即以樂團為基礎,輔以獨奏或獨唱藝術家。然而這一產業鏈中仍有不少“漏網之魚”,他們則紛紛各自組建樂團,落單者以教師身份育人;處于供求關系最邊緣的為室內樂,既無國資補貼,又無市場呼聲,難以炒作。
因此,“愛樂女”在90年代的成功不失為一個經典的“另類”案例。這一女性組團的做法也恐怕是日后全女性演奏組合的鼻祖。創始人兼室內樂團的核心人物鄭小瑛教授回憶道:“其實當時就是覺得市場經濟對嚴肅藝術沖擊很大,樂團都不演出,演員們要么去鉆棚錄音、要么去走穴賺錢,學生們就知道鄧麗君,也沒人聽交響樂了。我和司徒志文、朱麗湊到一塊偶然說起這個事情來,覺得大家都不上班了,就是在家做飯、看孩子,能不能找一些賦閑在家的女樂手,搞個小樂隊去學校演一演,介紹點室內樂之類的。于是就打電話聯絡,結果第一次排練,居然來了十幾個人。當時我們高興壞了,很受鼓舞,因為之前說好是沒錢的。我們幾個都是女的,就起了‘愛樂女這個名字,當時覺得女的是不是能好說話一點啊,大家也都很喜歡,于是就這樣叫開了。”
鄭小瑛現在回想起來,都認為“愛樂女”是一個非常可愛的集體,大家在一起都很親熱,說的都是演出排練的事,沒有人提錢。“女音樂家不是人人都小肚雞腸,也有非常大氣的,因為說好沒有錢,所以看重錢的人就不來了,來的都是愛藝術的、性格開朗的。當用一種理想來團結大家的時候,會有一些人走到一起來,我們在7年中演了300多場,不容易啊,都是不計報酬的。后來有人給我們捐一些錢,也無非就是交通補助之類的,現在想來真的很感動。”
“愛樂女”風靡一時。長期為愛樂女無償創作新作品的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知名女作曲家張麗達也以一種浪漫主義情懷回憶起了10多年前初識愛樂女們的場景:“1997年夏天,又一次趕在了三伏天,‘愛樂女在朝陽文化館前廳排練我的作品《1997香港序曲》,排練中,鄭老師時而召呼樂隊,大塊兒向前挺進,時而停留在某個細節上,摳住不放,樂隊隨她要求,不斷重復練習著某一個困難片段。她的聲音,帶著大理石墻壁的回聲,在樂隊暫停的空隙里,充滿整個大廳。接著,她引領著樂隊繼續向前。大廳向陽,我倚著廊柱站著看譜,驕陽似火,沒開空調,時近中午的時候,很是悶熱,且曬。大家不計較條件只計較藝術的那股認真勁兒,并不因工作條件的改變而改變。就是這種純美的精神,使愛樂女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感召!鄭老師支持中國作曲家的新作品演奏,已是在業內外形成一致口碑。”
愛樂女交響樂團成敗筆?
后來愛樂女室內樂團經過擴大,一度成為愛樂女交響樂團,在經歷90年代出國巡演的幾次輝煌之后卻偃旗息鼓。對于“愛樂女”的沉默,鄭小瑛如鯁在喉,不愿多談,只是提到“困難重重,女性抱團而無男性支撐,運營上難以為繼”,此外“室內樂團無法登記造冊為義工組織,而必須在工商注冊,違背了愛樂女公益的初衷”。
在中國凡組建室內樂團及重奏組者,或不滿現狀,或胸懷大志,或精力過人,或淡泊名利。美藝三重奏的普萊斯勒、大提琴愛樂的朱亦兵、風雅頌的宋揚、很威猛的宋思衡和愛樂女的鄭小瑛無不如此,可紛紛以沉寂或解散告終。這里夾雜著樂團成員單飛的希冀、勾心斗角的紛爭和與世無爭的奈何。室內樂發展式微,的確是人性光彩與陰霾的雙重印照。

現在看來,“愛樂女”的名存實亡實則緣于愛樂女交響樂團的成立。若以室內樂建制,“愛樂女”依靠單薄收入和社會捐贈尚可維繼。而交響樂團需要高明的管理、繁雜的后勤、龐大的人員,諸如此類又需要大量資金保障,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且一旦擴大建制,就難再退回去了,“愛樂女”實為騎虎難下。而鄭小瑛身為指揮,從未放棄過指揮交響樂團的念頭,從最初的中央歌劇院,到隨后的愛樂女交響樂團,還有在北京工商注冊但從未建立的北京愛樂樂團,直到1997年在廈門籌建的廈門愛樂樂團,鄭小瑛就似中國的“造團專家”托馬斯?比徹姆(Thomas Beecham)。“愛樂女”們無視的嚴肅音樂的頹勢、建團伊始的松散和隨意的擴編,恰恰導致了這支室內樂團的最后宿命。
在今年7月初“愛樂女”成立20周年之時,室內樂團當年成員應鄭小瑛教授振臂一揮,當年的“愛樂女”成員云集于廈門老年活動中心的音樂廳。鄭小瑛的音樂會總有與眾不同的曲目和出其不意的橋段,每每都給人驚喜。廿余載,當年意氣風發的女性音樂家們在技巧上已有幾多退化,或久從事教職無心戀棧。這場音樂會的紀念與象征意義大于藝術價值,藝術家們的友誼親情至深,感人肺腑。
然而一位藝術家超越了藝術的成就,是她關懷后世的胸懷和遠見。“愛樂女”成立之初,鄭小瑛果敢將尚在學生時代的宋飛和章紅艷招至麾下,劉瑛也在應征之列。如今劉瑛是中國愛樂樂團打擊樂首席;二胡演奏家宋飛曾以局內人之身不畏強權,揭中國音樂學院招生黑幕,如今已身居該院副院長之位;琵琶演奏家章紅艷痛斥女子十二樂坊假奏,初判失利后再次上訴,最終贏得官司。“愛樂女”的薪火得以由兩位民樂女承傳,也正是鄭小瑛的伯樂之眼。由此“愛樂女”的精神也超脫室內樂團的軀體,成為具有各自人格的具象,傳承在在不同的音樂領域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