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土
一
故鄉的河會是什么樣子呢?很久沒有回故鄉了,踩著通往村莊的土路,我不停地在心里問著自己。
潮濕的空氣中如絲的細雨讓臉酥酥癢癢。路上幾乎沒有人,松軟濕潤的泥土少有走過的痕跡,只有我身后那行剛剛踩下的腳印分外清晰。我從小就喜歡在鄉村的泥路上留下腳印,經常赤著腳在別人留下的腳印里踩著,享受著柔滑的泥水“赤溜”一下從腳丫間飛速濺出的情景,即使在衣服上留下無數梅花樣的泥斑,仍然傻子樣樂此不疲。偶爾我的腳也會被里面的玻璃碴或碎瓦片劃破,好了傷疤忘了痛,又是一如既往。即使現在,每次只要看到汪著水的腳坑,我身體的某些部位仍然有躍躍欲試的沖動。卻再不敢像從前那樣,跳起來把赤著的雙腳猛跺進去,年齡和像模像樣的皮鞋讓我不得不放棄很多事情。
故鄉的河越來越近了,我的心也變得迫切起來,以一種近乎小跑的方式匆匆地趕著路……
我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橋還是當年的橋,兩端不知何時立起了禁止重型車輛通行的牌墻,橋面也顯得破爛不堪,兩側的欄桿更因撞擊而留下連接的鋼筋,骨突著
這還是我少年時代最喜歡,和不下百次拍過的大橋嗎?盡管現實生活的挫折和擊打,我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意氣風發,橋又因了什么失去了它的堅定與穩固呢?
河岸依舊,只是從前那種煙波浩淼的景象消失了,上游、下游,淤積的沙土高出了原先的水面,原本一瀉千里的河水被分割成數道涓涓的細流;河床也已污染成了黑色,泛起的白色泡沫在水面上,像一層層堆積的海綿,一黑一白色彩分明;挖沙機陷在遠處的河灘上,不再吵鬧。不再吵鬧的挖沙機沒有給我欣喜,不是我喜歡柴油機的噪音,它深陷河灘的樣子讓我倍感失落。該說什么呢,很多事物一經破壞就再也回不到原初了!
是我杞人憂天嗎?兩岸的坡地上曾經長滿青草和矮樹,如今只剩下凌亂的石頭。我不明白,給泥土披上石頭的外套就可以確保平安嗎?假如河水高出了河坡,石頭也改不了被水淹沒的命運呀……
有認出我的鄉親開始和我打著招呼,驚訝而親切。更多的人不認識或者不記得我,偶爾皺皺眉想了一下,就匆匆地過去,誰也沒有留意過我的情緒。不過十多年的時間,我真的離開故鄉很久了嗎?
吹過河面的風不停地吹著我的身體,一股股難聞的氣息涌進鼻孔,味道嗆人而熟悉,那是在城市工業園區隨處可嗅的。我開始惡心,原本懷著的美好期望一下子變成了想要迅速離去的念頭。
之前我曾看到一幅名叫《哭泣的河流》的圖片,當時還不以為然,覺得與自己還很遙遠,而今竟到了眼前!
過了橋就是老家,天空中的雨也慢慢地停了,我心靈的雨何時才能停呢……
二
19歲離開故鄉時,尚說不清什么是喜歡。17年過去了依然如此。近六千個日子也許我該明白一些事情,可是我沒有。就像我至今仍不清楚故鄉河的最初源頭、全長,以及它最終流人的地方。
河在故鄉的村西頭流著,自北向南環了半個村莊。像所有住在水邊的孩子,一出生我們就擁有對水的記憶,像河水沖擊的濤聲,響在河面上的漁鼓,或者發生在河里的故事。熟悉得不亞于兒時唱過的童謠或歌子,觸手可及。
童年總是美好的,童年的故鄉河是美好的,它清冽、透明,可以看到底部的沉沙和映在水里的倒影,還有成群結隊的魚蝦。每年夏天,河水漲起時,魚群最為豐富,那時就會有許多外地的捕魚人從遠方趕來。那些拖家帶口的捕魚人,擺著吱吱扭扭的小舟,舟上有他們生活的家什,有賴以生存的魚網,船頭上有可以叮哩當啷敲響的漁鼓。他們大都是些善良、樸實,以捕魚為生的人,他們除了平常捕魚人應有的東西之外,還有相對奢侈的漁鷹(鸕鶿),那些鷹在當時是很值錢的,我們當地幾乎沒有人家放養。為此,我們常常把他們與普通的捕魚者區分開來。
那時,我們除了白天在河水里嬉戲,在岸邊石縫里摸魚蝦。夜晚,還會在河邊上消暑納涼,在橋欄處坐了或躺下,聽長者講故事、吹牛扯皮。捕魚家的男人也會摻進來,不經意間透露一些發生在其他地方的風流韻事。只是我們當初都不能聽懂他們插科打諢的話,只會跟著傻笑。而伏在橋面看水上的漁家,則是故鄉河上的另一風景。船靠岸泊著,星星點點的漁燈在船頭亮著,波浪一涌一涌,燈火四周除了圍來的飛蟲還有不時躍起捕食的魚,那情境像我們剛學過的古詩。于是我們一邊感受著古詩的意境,一邊吹著涼爽的河風,炎炎夏日就不知不覺間悄然逝去……
捕魚人常常用他們捕來的魚和我們交換些糧食、蔬菜等物,交換時他們總要多給些。那時的故鄉河里,魚多得仿佛永遠捕不盡,不像現在,除了嗆人的污水,什么也不能見到。我們也和捕漁人家的孩子用鉛筆和紙交換他們的小蟹或小鱉,有時不用交換他們也給,畢竟他們容易得來。
從最初到來與最后離開,捕魚人通常要留上三四個月時間。對他們的離去我們也會依依不舍,雖不懂友誼,總覺得心里酸酸,仿佛丟了某樣東西。但是,他們從哪兒來,又到哪里去,卻從未想過。
上中學時,家庭的拮據讓我們不得不提前進入生活的角色,為紙筆和讀書的費用,整個暑假都要早起晚歸參與釣蝦,盡管辛苦卻也快樂。想來我現在所以能保持對生活的樸素要求,珍惜來之不易的事物,應是受了那段艱辛歲月的磨煉。也許釣蝦的經歷不過是我學習人生的一段歷程,我依然認為那是故鄉給我的最好饋贈。
我是在蝦的價格越來越高的時候離開故鄉的。現在,我突然發現故鄉的河里不僅沒有了釣蝦的孩子,就連長年來往的漁船、叮叮當當的漁鼓也一并消失了。是如今孩子不再需要像我們那樣為了學費和紙筆想方設法了嗎?
我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還有為什么生活越來越美好,曾經被我們認為傳統和美好的東西卻越來越稀少……
三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工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想起著名歌唱家郭蘭英演唱的《一條大河》,鼻子竟有些酸酸的。最初聽到這首歌時,一直以為她所演唱的那條大河就是流經我故鄉的那條河。為此我曾和小伙伴不止一次爭執過。而今,竟再也找不到一絲可以慰藉的快感。
離開故鄉讓我開拓了視野,看到了很多又寬又大的河。在目睹了黃河、長江之后發現,故鄉的河渺小的甚至可以用微不足道來概括。再后來,我學會了使用地圖,而地圖更讓我目瞪口呆,故鄉的河連一條短淺的藍線都不及……
微小就可以忽略嗎?其實,這個世界上只要存在的東西都是重要的,誰也不能隨意抹去,像許多龐大的事物不都是由微小的事物構成的嗎!
我仍然會記住故鄉的河,記起自己在河邊成長的歲月。只是,我該以怎樣的方式來描述故鄉的河,描述與河有關的事物或景象?我有過許多次寫作的念頭,每次坐在電腦前,腦海里就會變得一片空白。這種現象已經有太多次了,我一直希望能挖到些可以感動和激勵人的東西,卻都不了了之。這次的重新提筆和再回故里,都是因了不久前和幾個同學聊天時談到故鄉的河時,受了他們的感染。是的,現實生活中,快樂與幸福有時候遠不如憂傷與痛苦能給我們帶來更大的觸動。記不清同學當時都說了些什么,唯有他們哀怨的嘆息與無奈的眼神,讓我無限感慨。
記得在回城之前,母親對我說起過吸沙機的事,她說那些吸沙機在河灘上留下的深坑像巨大的陷阱,從幾年前對岸一戶人家的孩子不小心淹歿在坑里開始,每年都會有孩子被其淹死的消息,淹死的孩子大都八九歲左右。八九歲年齡的孩子就像一朵朵剛結成的蕾呀。母親惋惜著,她的形容讓我為那些并不認識的生命倍感難過和沉重。
我望著悲傷的母親,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其實,我還要再說些什么呢,當一切從現時和記憶里被抹去之后,你還能再有寄托和渴望嗎?
也許在河里淹死人是件平常的事,但有誰看過河流被人類淹死呢?
第一次看到關于未來水世界的電影,我深為那個用腮呼吸的人震驚。一遍遍重復看過之后,漸漸地我已不再驚奇,未來真的還很遙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