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童年

呂群芳

我想告訴你，我的童年在路上，在不停地行走中。

我家在一個山村里，村前是連綿不斷的青山，村后還是高低起伏的群山。出門翻山，回家越嶺，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腳一步一步地走出來，童年的故事也是這樣一步一步地展開的。

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的我似乎有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沉靜與敏感，不喜歡和小朋友一起玩耍，也不愿意跟在姐姐后面當“小尾巴”。常常坐在門檻上對著深藍悠遠的天空發呆，做著胡思亂想的精神游戲。看久了，有朵白云就輕輕地落進了心里?；蚴堑酱遄永镫S意走走，沒有什么目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像一弘清水漫過田野，又像一陣輕風拂過山林，更像是一條小魚自由自在地游弋在溪水里。

村里的路是用鵝卵石和青石板鋪成的，平的地方嵌著圓圓的鵝卵石，陡的地方用長長的青石板砌成臺階。無數的日子和腳印將它們打磨得又光滑又細膩。雨天，路面亮亮的，滑滑的，像是抹了一層菜籽油，光著腳丫走在上面，涼絲絲的感覺一下子從腳底板漫延到頭發尖。穿著拖鞋走路也是很有趣的，“啪嗒，啪嗒，”一路走，一路歌。

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愛種樹種花，東家插楊柳，西家栽桃李；你家門前有梔子，我家屋旁有薔薇……鳳仙花，夜嬌嬌之類細碎的花兒更是這兒一簇，那兒一叢，漫不經心地點綴著山間村落。在這樣的村道里行走，便有了穿花拂柳的詩意感覺。

和我一起在村道上行走的還有雞鴨貓狗這些家養的小動物。我害怕狗，雖然我知道它們通常只是有口無心地亂叫一陣子解解悶罷了，因為有時它們也會覺得無聊寂寞的。但我還是害怕，遠遠地就避開了。大黑貓看上去有些陰沉，還帶一點點妖氣，童話故事里，它總是跟在女巫后面。小花貓就顯得可愛多了，撒嬌似的蹭你幾下，很媚的樣子。兩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飛過眼前，它立刻躍上土墻去捕捉，一不小心，卻從墻頭跌了下來，委屈地“喵喵”直叫。我最喜歡看小雞，毛茸茸的一團，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一團團黃色、黑色、白色的毛線球在青石板路上滾來滾去。一根草葉吹過來，它們就歪著小小的腦袋左看看，右瞧瞧，新奇得不得了；一片花瓣落下來，更是爭相追逐，嘰嘰喳喳，一派天真。

依稀記得村子里的大部分房屋都有兩道門，大大的木板門外面有兩扇矮矮的柵欄門，叫“腰門”還是叫“半腰門”我記不清楚了，一開就“唧呀唧呀”地唱。柵欄門不會擋住光線，卻能攔住雞鴨們，免得它們到屋子里撒野。透過柵欄門，能看到屋子里的陳設，靠墻正中擺一張紅紅的八仙桌，桌旁兩把木椅子。門邊是灶臺，灶臺邊有口大水缸，再過去是一個木制或竹制的碗櫥，家家戶戶大抵如此。當然，每戶人家在細節的裝飾上還是不大相同的。比如，這家的墻壁上貼滿了畫紙，大多是越劇的劇照——《孟麗君》、《追魚》、《三看御妹》等等；那家被煙熏得墨黑墨黑的板壁上掛著幾串紅辣椒，幾束六月霜，一大把棕葉，還有一些日常家居必備的草藥；這家院子里的花兒草兒都爬上了窗臺……“腰門”，一扇保持著“有禮貌的距離”的古老的門，為我的行走增添了許多的樂趣。

那時，村里的大人都很忙，忙著下地干活，忙著掙工分養家，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留著看家。老人們愛靜，不太喜歡說話，手腳卻忙個不停：穿煙葉、補衣服、剝玉米、揀豆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干不完的活。有一位叫蕓香的老奶奶，穿一件青色的斜襟大褂，每天搬個小椅子坐在家門口穿針引線。她常常用黑色和青色的布條做出各式各樣的盤花扣子：菊花扣、蝴蝶扣、玉蘭花扣等等，都很精致。老奶奶曾送我三對很漂亮的蝴蝶扣，我非常喜歡，天天藏在口袋里帶在身邊，可惜后來還是丟了。

黃昏來臨，村子上空彌漫著淺灰色的炊煙與淡藍的暮靄。大家忙著在瓜棚豆架下或是庭院天井里放上吃飯的小桌子，忙著搬凳子，忙著拿碗筷……用不了多久，小桌子上就會擺上蒸茄子、炒南瓜、霉干菜、絲瓜湯之類的家常菜，有時還會有兩面金黃的煎豆腐和切成兩瓣的咸鴨蛋。

天快黑了，小魚開始向上游的家使勁游去。

轉眼間，就上學了，該走那條彎彎的山間小路了。它盤著石崖、溪澗，穿過茂林、修竹，七纏八繞，左彎右拐，“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是常有的。

燕子來時，春光晴好，日長悠悠，蔓草遍地，翠綠襲人，桃花開了，梨花開了，豆花也開了……空氣中漂浮著糯米酒般甜潤的氣息，這是許多種花瓣和草葉混合在一起釀制而成的氣息，各色的小蝴蝶點綴著我的行程，頭上的天空潔凈得像一泓清水，這樣的時節走山路是一樁美麗的事情。

仿佛只是一夜之間，油菜花就如春水般漫過了山野?；ǘ洳淮螅伾?，花瓣薄，能透過一半的陽光，而且很繁茂，濃郁的香氣一浪接一浪地撲面而來。緊接著，山上的杜鵑、紫藤以及各色野花開了，一大朵，一大蓬，生機勃發，洗染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嶺。細聞之下，竟發覺這些花草都有一股淡雅的草藥氣息。

鳥兒在林間跳躍、鳴叫，我聽不懂它們的話，因為我們使用的不是同一種語言，但我喜歡學鳥兒們的叫聲：“滴水兒——滴滴水兒——”，“布谷——布谷”……學著，叫著，蹦著，跑著，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快樂的小鳥。一個彎，一道坡，很快就甩在了身后。

在不停地行走中，山林間的小鳥翅膀變豐滿了，童年的日子被我甩在了身后，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