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磊
浮生偷閑,偶到山中,小住幾日,真是一件美事。
老家就在山中,父母俱健,對我寵愛有加,隨時可回。但我家座在屋場當中,人家太多,我還是嫌有許多不足。最好,擇一親戚或一朋友家,獨門獨戶而居,更多一份清靜。屋是平房子,也好,下接地氣,上通山氣,讓那地氣和山氣,把我身上散發出的、有些污濁的人氣稀釋、弄清。屋前有竹林,屋后是松林,把平房子藏在其中,閑人勿入,更重要的是,躲開那些官僚市儈。無竹令人俗,有松讓人不失嚴肅,松林間時見鳥雀和松鼠,蹦蹦跳跳的,嚴肅中又不乏活潑。透過竹林,可見一片田畈,田畈那邊有條小河,小河那邊又是山。山連綿起伏,大一個缺,小一個缺,是天老鼠在從前啃的吧?因牛欄在屋之左,客房便在屋之右,窗外有一土墩,種美人蕉、洗澡花、菊、梅之類。有時紅肥綠瘦,有時綠瘦紅肥,有時紅和綠都差不多,其實,對于我來說,現在已不會以色相來取人、取物的,赤橙黃綠、方圓扁厚都好。玻璃窗,窗上釘綠窗紗,這是我特別講究的,取唐詩意:“偏知今夜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紗窗。”房中一床、一桌、一椅足矣,最喜三四月里,那人家有孩子,跑到山里采到許多蘭花,不用我討,主動分我幾枝。不用酒瓶,不用茶碗,專門去找個竹筒,裝山泉水,把蘭花清供起來,放在窗臺上,天天怡我性情。
不像在城里貪睡,天明即醒,躺在床上養養精神。夜里沒拉窗簾,山光滿屋,帶些微微的綠山色,格外明亮而柔和。不錯的,“山光悅鳥性”,鳥叫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歡暢、響亮,讓人怎么睡得著呢?鳥雀們都聚在竹林,唧唧喳喳,這只喊哥哥,那只喊姐姐,還有一只喊起姑姑、姑父來,好不親熱。誰是它的姑姑呀?我要做了它的姑父。該有多好!松林間獨有一鶯,叫聲清脆、婉轉而高亢,極有節奏,細細品味,都是五個音節,仿佛朗誦一首五言古詩,最令人長精神。鳥聲漸稀,人聲漸多起來,響起來。是在離這里不遠的山中,有人說話聲,有人走路聲,有人砍樹聲。人聲不像鳥聲,含混不清的,想聽,總也聽不清楚,又讓人生出許多聯想,在城里一向凝滯的思維,全都變得活躍起來。起床,洗罷臉,拿起笤帚,掃凈屋里屋外,活動活動身子。“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對于我來說,所有的屋子都有余閑,且容我來慢慢享受。再端一把竹椅,坐在門前的空地上,讀若干頁書。書是自己帶來的,或唐宋詩詞,或明清小品,或佛經,都是自己平生最愛的文字。很快便讀進去了,心在書里,渾然忘卻人在山中。不知不覺,一輪紅日,從竹林那邊斜射過來。有淡墨樣的竹葉影,映在雪白的墻壁上。我想,書中的那些文字,也像這竹葉影,映在我的心壁上吧。
菜飯一飽,紅日泛白,已上竹梢,屋前后光影分明。木門虛掩,主人都已外出,或去菜園挖地,或去村小讀書,只留我一人在家,正是寫作的好時光。特別是初來乍到,不受任何干擾,文思特別流暢,像山泉水一樣,從圓珠筆尖里流出。突聽木門吱呀一聲,不會是別人來了。準是一縷山風。山風這家伙,像個賊,總喜歡趁人不在家的時候跑來。不,它不是賊,它只是個有些古怪的閑人,和我的性格倒有幾份相像。看它,在這間房走走,在那間房瞧瞧。它肯定聞到了生人的氣息,跑到我房間里來了,用手摸摸我的臉,掀掀放在桌上的紙。它一定在笑我呢,寫這些東西有啥意思?不如跟我到處玩玩去。又聽木門吱呀一聲,它這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它可是什么東西也沒動,什么東西也沒帶走,但我疑心,它帶走了放在窗臺上蘭花的一縷香,但這,不能算作偷吧。都怪那只斑鳩不好,飛進竹林里,撲棱棱拍響翅膀,嚇了我一跳,也把我的文思打斷了。不急,且擲了筆,靜坐窗前,忽聽屋后的松林間,一聲雉雞長鳴,又把我打斷的文思連接起來了。如果文思還是連接不起,就把文章暫時放下,出門去走走。出了竹林,穿過田畈,一直走到小河邊,坐在那座小橋上,聽聽流水潺潺,看看魚游亂石。這座小橋,不僅可以用來連接山路,用來連接打斷的文思,也再好不過,只要找到了結合點,很容易便連接起來了。
午后睡上一覺,睡到自然醒。山中春睡固然很美,但美不過夏睡,日長花倦鳥欲眠。何況是人。如果睡得有點熱,竹林里清涼一片,只是蠓蟲太多,不然,可把竹床移進竹林去睡。這一覺睡得真沉,醒來伸個懶腰,一輪白日已經西斜,并且又開始泛紅了,而萬狀山色都加深了一層。信腳外出散步,在一條田埂上站定,和水田中的一只青蛙斗眼兒,笑那只青蛙斗我不過,落荒逃去。不遠處,有一條狹長的山沖里,兩只白鷺從高處往低處滑翔,像兩片白色的天花從天墜落,一片落在一塊稻田里,一片落在了小河里。忽然看見了男主人,正在他家的菜園里挖地,于是,走到菜園里去,和男主人說說粳糯,問問桑麻,量晴校雨,計豐算歉。干脆,脫了鞋襪,幫男主人挖一塊地,讓男主人騰出些時間,為南瓜、葫蘆搭個攀藤的架。挖完地已過黃昏,有山月剛剛升起。不管男主人怎么說,那把鋤頭一定得自己扛上,不能“晨興理荒穢”,卻能體會一回“帶月荷鋤歸”。一開始,那山月像條白狗,一直忠誠地跟在身后,可是,走到那座小石橋邊,它不干了,見有好水,跳到橋下的深潭沐浴去了,讓我只荷鋤歸去。吃罷晚飯,與那家人圍坐,或談今,或說古,把一壺濃茶喝淡,又把一壺淡茶喝濃,感到特別快活。洗了臉腳去睡,拉開門,把一盆洗腳水潑向外面。忽又見那輪山月,沐浴之后,果然,更見明亮了,更見風致了。躺在床上,不急去睡,聽那些蟲兒鳴叫,也都是些山曲野調,雖不登大雅之堂,但我愛聽。
如果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些單調,還可以找個伴一起,到山林間去走走。夏天的山林太繁茂了,山螞蝗、蛇和野豬也不友好。因此,最好是在山寒水瘦時。“遠上寒山石徑斜”,那石徑上走的人多,磨得光滑發亮。石徑邊,不錯,“霜葉紅于二月花”,但紅得有些嬌氣。有些目中無人。最好,到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沒有路,有什么要緊,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嗎?那里紅葉更多,一大塊一大塊的,那才是一種最樸實、最本質的秋紅。再聽,山風吹在林間,枯了的草葉與芭茅互相碰撞,發出的那種聲響,絕對是很難得一聽的清音。還可以到山中去訪友,不帶煙酒,一邊走,一邊在山路邊采一束野花,送給朋友再好不過。好長時間不見那位朋友了,歡喜之情自不必說,只是互看鬢間的白發,不禁一陣唏噓。如果下一場山雨就更好了,再邀兩個人,開開心心打半天牌,把自己完全放松,像那窗外的雨水,在山里放任自流。雨停,牌散,人也該走了。朋友相送出很遠,很遠,也有分別的時候,很遠,人還在山中。一個人,走在雨后空山,驀然回首,不見走過的彎彎山路,只看見一片蒼蒼的、濕濕的翠微。突然,有一種空虛、有一種孤寂,也像那雨霧纏山一樣,在我心中悄然升起,把我纏繞。這種空虛與孤寂,在接下來的日子,慢慢地增多起來,說不清,理還亂。我心,不再平靜,山色也不想看了,鳥鳴也不想聽了。是的,山中最宜是小住,住久了,就會讓人厭倦、不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