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盛,鄧陜峽
摘要:彝族糾紛解決的群體性是引發群體性事件的一個直接誘因。家支成員共利義務、社會變遷、糾紛解決權威的缺失和習慣法的影響是彝族糾紛解決的群體性的主要原因。從法社會學的角度看,群體性是彝族糾紛解決機制的本土資源,有存在的合理性,應該多一份理解和包容。
關鍵詞:彝族;糾紛解決;群體性;法社會學
中圖分類號:C91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4—0093—03
群體性事件是一個執政黨高度重視、全社會共同關注、理論界深入研究、政府著力預防和嚴格依法處置的問題。引發群體性事件的原因復雜多樣,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各有不同。我們在調查彝族地區群體性事件時,了解到糾紛解決的群體性也是引發群體性事件的一個直接誘因。為此,本文以彝族糾紛解決的群體性特征為考察對象,運用法社會學方法,分析影響糾紛解決過程的各種因素,以期對彝族糾紛解決更多的理解和包容。
一、彝族糾紛①解決群體性特征
糾紛是特定主體基于利益沖突而產生的一種雙邊或多邊的對抗行為。糾紛是人類生存的一種常態,一方面嚴重破壞了人類的生存秩序,另一方面也為社會的發展提供恒久的動力。對于一個社會,重要的不是如何消滅或壓制糾紛,而是如何建立一套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從而去其弊而存其利。
糾紛解決是指在糾紛發生后,特定的解紛主體依據一定的規則和手段,消除沖突狀態、對損害進行救濟、恢復秩序的活動。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民族,其糾紛有不同的特點,從而形成了不同的糾紛解決機制。
彝族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形成了獨特的解紛機制。彝族傳統社會的糾紛解決由德古主持,這種糾紛解決具有非訴訟性、血緣性、神秘性、權威性②和群體性等特點。在具體的糾紛解決活動中,當事人是糾紛的主導因素,他們的心理、社會經濟地位、理性程度、個人能力等對糾紛解決過程和結果至關重要。
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群體”是相對于個體而言,泛指本質上有共同點的個體組成的整體。彝族糾紛解決的群體性是指彝族在糾紛發生后,參與糾紛解決的人數眾多,不僅有糾紛當事人,還有非當事人,也可以稱為群體參與性糾紛解決,本文借用群體性一詞重點在于強調參與人數眾多。例如冕寧縣“3.1”群體性事件。2008年2月29日下午,瓦扎木干(彝族)酒后到沙壩汽車站附近的吳志云(漢族)家門市處“抱走”一件啤酒,吳志云與三名村民一同追趕,瓦扎木干從半山腰摔下,經搶救無效死亡。聞訊而來的死者親屬和群眾近千余人聚集到冕寧縣沙壩鎮街上,要求吳志云賠償。[1]這種群體性與群體性事件相比,有其特殊性。第一,事件的起因是發生了糾紛,當事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這種利益的損害是彝族個體的,而不是彝族群體利益受到損害。第二,參與人數眾多。這種人數眾多不同于民事訴訟法上的群體訴訟,參與的人既有當事人及其代理人,更多的是當事人的親屬和沒有利害關系的案外人,少則幾十人,多則成百上千人。第三,參與的目的是為了尋求糾紛解決,并在糾紛解決中獲取利益,主要形式是私力救濟。第四,正當要求與違法行為、甚至犯罪行為交織在一起。這種群體參與性容易演變為群體性事件,對社會秩序產生一定影響。
群體參與糾紛解決既有婚姻、傷害、鄰里矛盾等傳統糾紛,也有交通事故、荒山土地糾紛、環境損害賠償、征地補償、勞動報酬糾紛、醫療事故和醫患糾紛等現代型糾紛;糾紛主體既有彝族內部的,也有彝族與其他民族之間的,但以民族之間的糾紛為主。
二、彝族糾紛解決群體性的成因
彝族糾紛解決群體性形成的原因相當復雜,涉及政治、經濟、法律、思想、道德等社會的方方面面。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家支的作用。彝族有其獨特的語言和民族習慣,歷來依靠家支關系來處理糾紛,具有參與人數眾多的特點。家支彝語稱為“措西”或“措呷”,意為“同祖先的兄弟”。家支組織是以共同的男性祖先開始而世代相傳的父子聯名譜系作為一根鏈條貫穿起來的。它是涼山彝族社會特殊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的共同產物。“血緣是穩定的力量”,社會中的階層劃分以及人的社會地位,均取決于血緣關系的遠近親疏。在一切糾紛中,血緣家支成為案件主體,當事人以家支共同利益為最高利益。彝族諺語說“少不得的是牛羊,缺不得的是糧食,離不開的是家支”,充分說明了家支的重要性。家支內部互相援助和保護,在婚喪大事、修建房屋時互相幫助,在耕種和收割時換工互助,還要撫養家支內的遺孤。家支成員之間有共同權利義務,凡是參與糾紛解決的家支成員都能從賠償金中分得一份財產,對外賠償也要由家支成員共同分擔。共同的利益是家支成員積極參與糾紛解決的主要動因。
2.社會的變遷。“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開啟了我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按鈕”,[2]彝族社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快速發展時期。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一個主要區別在于人口流動。傳統社會人口很少流動,人們長期居住在一個地區,關系親密;而現代社會,隨著人們從一個組織或城市搬遷到另一個組織或城市,到處遇到的都是陌生人。隨著彝族社會流動性的增強,人際關系變得日趨多元化和復雜化,并且他們與這些復雜化的人際關系變得日趨陌生化,彝族社會也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彝族同胞常常感到恐懼和無助。當糾紛發生后,只有通過群體性參與,才能戰勝恐懼和無助。
3.權威的缺失。中國鄉土社會民間權威可作出兩個層面上的分類:一是由國家任命形成的權威,其力量來自于正式的官府,以行政等級作為其存在的基礎,涉及制度的建制,它是官僚式的,這種類型正象韋伯的“科層的權利”;二是民間自發生長的權威,其實,將這種權威定義為“威信”更能反映這種權威的性質。它是個體利用創造對眾人的福利而獲得聲望,靠處事的公正,靠對鄉土社會傳統習慣法的熟悉,從而具有一定的支配力量和尊嚴。由于此種權威不經政府界定和干預,韋伯稱之為“自然權威”。
當事者對權威的信仰,是彝族糾紛解決過程的重要特點。權威的正確確立,對鄉村和諧秩序的維護,糾紛的正確解決,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在當代彝族社會,由于民主改革的過程中,急于求成,強制變遷,動搖了彝族社會的基礎,黑彝的家支活動也受到了限制,這在很多程度上削弱了彝族民間調解的權威。另一方面,政府雖然通過各種形式“送法下鄉”活動來推動鄉村的法治建設,但社會秩序和大量的糾紛又游離于司法之外,新的權威尚未建立起來,糾紛解決機制呈現出“斷裂”。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的案件,當事人還要尋求私力救濟或調解的情形時有發生。因此,彝族往往希望通過群體的力量,尋求更有權威的機關或人來解決糾紛。
4.習慣法的影響。當代中國社會實際上存在著兩種運行調整機制。一是國家和法律確認的維持體現新價值的法理機制,或稱為“國家法”;二是由村落和鄉民維持的體現傳統社會的禮俗機制,或稱為“習慣法”。③所謂習慣法主要是指“這樣一種知識傳統,它生于民間、出于習慣乃由鄉民長期生活、勞作、交往和利益沖突中顯現,因而具有自發性和豐富的地方色彩”;而國家法“可以被一般的了解為由特定國家機構制定、頒布、采行和自上而下予以實施的法律。”在千百年奴隸社會形態中,彝族形成了一整套自成體系、極具本民族特色的不成文習慣法,彝語稱“簡偉”。彝族諺語有云:“祖先制法;子孫遵循”;這里的“法”就是指千百年來以諺語和格言形式流傳于彝族人民中間,完整而系統、包羅萬象的為社會各成員嚴格遵守的行為規則和道德規范。彝族習慣法雖然是以往歷史歲月的沉淀物,但并沒有因其是傳統的過去的東西而完全喪失自身的價值。相反,它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影響著涼山彝族現代法律文化的面貌。[3]習慣法依然適應彝族社會生活的需要,其不少基本傳統在當代彝族社會依然被靈活地用來處理社會生活里的各種問題。
國家法與習慣法有各種不同的適用場域。國家法往往是通過行政機關、仲裁和司法活動貫徹實施;而習慣法生存與作用空間是在民間社會和自治領域,主要通過私力救濟和調解得以實施,一旦脫離自治、自愿和協商,依附于國家和司法,就會失去其生命力和靈活性。當前在彝族社會國家法和習慣法存在博弈和沖突,彝族群眾為了爭取適用習慣法解決糾紛,排斥國家法的適用,并采用彝族熟悉的協商、調解方式解決糾紛,只有采取群體場參與,以人的力量進行抗爭。
三、彝族糾紛解決群體性的法社會學分析
彝族糾紛解決群體性的危害性是顯而易見的,常常對國家的法制秩序、治安秩序、交通秩序產生沖擊和破壞,影響社會安寧,擾亂社會正常的工作、生產、生活秩序。其危害主要表現在:一是沖擊黨政機關,擾亂辦公秩序。為了迫使政府和有關部門解決糾紛,許多群眾較多地采取在政府機關和有關主管部門辦公場所前聚集、靜坐。少數群眾情緒激烈,甚至強行沖擊政府機關,打傷政府工作人員,砸壞辦公用具和交通工具,嚴重危害社會穩定。二是堵塞鐵路、公路等交通要道,給國家和社會造成重大損失。如2004年11月29日下午在涼山州冕寧縣境內108國道的發生特大交通事故,導致了9人死亡、13人受傷的慘劇。為了懲辦肇事者,獲得賠償,上千人將108國道阻斷。三是極易引發暴力,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群體參與者在發泄不滿時,常常難以控制其情緒,往往形成大規模的械斗,或與政府工作人員和執法人員發生沖突,從而造成較大規模的人員傷亡。因此,各級政府都把它作為群體性事件預防和處理。
糾紛解決是一種社會活動及過程。糾紛各方當事人作為社會成員,通常同屬于某個特定的社會集團,其行為處于該集團全體成員的相互行為的網絡之中。[4]從法社會學的角度看,群體參與性是彝族糾紛解決機制的本土資源,其有存在的合理性,我們應該多一份理解與包容,而不是簡單的批判與指責。
1.弱者的武器。在現代社會的糾紛解決機制中,面對交通事故、環境損害賠償、征地補償、勞動報酬糾紛、醫療事故等現代型糾紛,彝族往往是弱勢群體。民間糾紛的非訴訟解決更多的時候依賴于“當事人之間的實力對比,即雙方可擁有的各種資源,因而在“當事人雙方的地位不平等的情況下,協商或交易極有可能是不平等的。[5]為了尋求力量的平衡,群體性參與就成為“弱者的武器”。通過群體參與,可以提高彝族在糾紛解決中的地位,達到力量平衡。
2.暴力源于不信任。④彝族之所以群體參與糾紛解決,是對現有糾紛解決機制不信任。現行法律為糾紛的解決設定了基本框架,當事人可通過平等協商、調解、行政處理、仲裁和訴訟等多種常規途徑解決。但現實中,常規解決途徑遭到彝族的排斥。人們對糾紛解決的態度是一種典型的實用主義邏輯,為什么信任或不信任訴訟,源于人們現實或預期利益之激勵,取決于不同救濟方式的收益、成本、效率、機制、功能等方面的比較。[6]而群體參與糾紛解決的有效性,是群體性發生的重要激勵。“小鬧小解決、大鬧大解決、不鬧不解決”這一當下中國糾紛解決的潛規則,在彝族糾紛解決中同樣行之有效。
3.沒有選擇的選擇。雖然在彝族社會也存在多種糾紛解決途徑,但各種糾紛解決形式之間沒有形成統一的糾紛解決鏈,各類糾紛解決機制各自為戰,以致糾紛解決效率低下。周永坤教授針對這一現象曾經說過:“在一個多重的糾紛解決機制,沒有一個最終的解決機關,貓多不捉鼠將不可避兔,更有甚者將導致眾貓相互推諉以至打架,結果只能是鼠害未除又添貓患。”[7]再加之彝族群眾糾紛解決知識貧乏,對仲裁、訴訟等現代糾紛解決機制了解甚少,群體參與糾紛解決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注釋:
①本文所指彝族糾紛是從糾紛主體來劃分的,指當事人一方或雙方涉及彝族的糾紛,而不是泛指一切發生在彝族地區的糾紛。
②關于彝族糾紛解決的特點,筆者在此前的專著做了較詳細的論述,故此處不再過多重復。參見張居盛:《彝族糾紛解決:過去、現在和未來》[M],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③梁治平先生認為,對“民間法”應作更細致的劃分,不能認為國家法以外的都是習慣法。民間法的源流雜多,不但有民族的、家庭的、宗教的,而且有各種社會的和地方習慣的。它維系著民間社會秩序。具體參見《鄉土社會的法律與秩序》一文。其實,在我看來,民間法就應該指國家統一法制之外的習慣法,梁先生在此所講的更細致的區分僅僅是表述了民間法的表現形式和民間法的來源。
④暴力源于不信任是徐昕在分析醫療暴力與不信任的關系時提出的,本文借用意在說明群體性參與也是因為不信任。參見徐昕、盧榮榮:暴力與不信任——轉型中國的醫療暴力研究:2000~2006,《法制與社會發展》,2008年1期,第83頁。
參考文獻:
[1]冕寧縣委辦.冕寧縣“3.1”群體性事件得到有效控制[J].冕寧縣人民政府公眾信息網,2008,(03):08.
[2]王春光.中國農村社會變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
[3]徐漫.“涼山彝族習慣法的現代價值”[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97,(5).
[4]范愉.糾紛解決的理論與實踐[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5]孫冕.法社會學視野下的鄉村民間糾紛解決機制—來自田野的調查與思考[J].南京財經大學學報,2006,(6).
[6]徐聽.論私力救濟[M].北京:中國政法人學出版社,2005.
[7]周永坤:信訪潮與中國糾紛解決機制的路徑選擇[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
Yi Nationality Dispute Resolution Group of Sociology of Law Interpretation
Zhang Ju sheng1,Deng shan xia2
(1.Sichuan Crime Prevention and Control Research Center, Mianyang, Sichuan, 621010
2.ChengDu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106)
Abstract: Yi Nationality's dispute resolution group is the mass incidents caused a direct incentive. The group reasons, including family members of the teams benefit obligations, social change, the lack of authority to resolve disputes and customary law. Sociology of Law from the point of view, is a group of the Yi dispute settlement mechanism of the local resources and the rationality of the existence, it should be a more understanding and tolerance.
Key words: Yi Nationality;dispute resolution;group;Sociology of 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