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琦
摘要蘇力先生的《送法下鄉(xiāng)》一書引起了中國法學界關于中國法制建設以及法學研究走向的大討論。他在書中討論了基層司法和陪審委員會制度,提出中國的法制化進程需要大規(guī)模的基層司法建設這一觀點,他力圖以經(jīng)驗事實為基礎,來回答為什么司法、為什么送法下鄉(xiāng),為什么以解決糾紛為核心等問題,但他不自覺將中國的現(xiàn)代法治進程理解為“從了解規(guī)則到解決糾紛”的實用主義技巧,認為中國司法建設需要同情式的理解地方知識。其論證過程中邏輯上的疏漏和理論視角局限使其做出的推論并不完全符合實際。
關鍵詞送法下鄉(xiāng)國家社會關系基層司法合法性
中圖分類號:D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6-173-01
蘇力在書中指出“今天的司法下鄉(xiāng)是為了保證或者促使國家權力、包括法律的力量,向農(nóng)村有效滲透和控制”。這一見解筆者是認同的。從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上看,社會急劇的轉型,思想的極大解放,利益群體的迅速分化,使得新中國建立初的共產(chǎn)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逐漸衰微,民眾對國家合法性的認知逐漸建立在經(jīng)濟績效與政府道德表現(xiàn)上,八十年代末的“政治風波”對政府來說是個巨大的警告。自此之后,政府逐漸加強自身的行政控制,推動國家的法治化進程,以圖建立一整套完成的司法體系來實現(xiàn)國家控制。《送法下鄉(xiāng)》分析了司法走進農(nóng)村基層政權在政治上的意義。盡管送法下鄉(xiāng),民間的鄉(xiāng)土習慣依然在與國家權力的糾纏中生存得很好, 國家權力的滲透遠遠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強大。不過,推動法治化也帶來了法治思想的傳播,使得基層社會的司法途徑參與率大大提高,民眾的法律意識不斷增強,并非蘇力所說的國家法律權威在禮俗社會的完全“碰壁”。
國家權力在鄉(xiāng)村社會有沒有失效呢?蘇力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他以基層法官下鄉(xiāng)收貸案為例,指出基層法官沒有按照正規(guī)的司法程序來解決問題,而是采用了類似于習俗的“地方性知識”來解決糾紛。不過這只能說明國家權力不如當?shù)亓曀赘佑行?無法證明國家權力的失效。因為采用國家強制力來解決糾紛的成本遠遠大于利用當?shù)貍鹘y(tǒng)權威,出于理性選擇,基層法官肯定會選擇后者。當?shù)氐牧曀妆旧砭褪且环N類似于韋伯所講的傳統(tǒng)型權威,它的權力來源于傳統(tǒng)社會中的社會網(wǎng)絡關系。在國家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一旦鄉(xiāng)村社會的組織方式被打破,那么原有的基于傳統(tǒng)的習俗、倫理可能都會失效。因此,蘇力其實遺漏了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國家法治化的進程不可能單獨進行,其間必然伴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和組織方式的重構,因此,蘇力所說的中國基層司法的“習俗化”,很有可能只是一個暫時的、地方性的現(xiàn)象,而遠沒有成為普適性的經(jīng)驗。
蘇力在書中引用了 “一對老年夫婦起訴四個兒子”的案例,以此說明基層法官在案件審理中努力解決糾紛,而不是確認法律規(guī)則。由于這種對解決糾紛的關注,法官忘記了一些司法的基本規(guī)則。因此,所謂的“法治”在基層被異化成以結果為導向的實用主義。蘇力對于這一問題的見解無疑是深刻的。他明白,基層法官對潛在規(guī)則有著深入的了解,他們在審判時也是遵循結果導向的,努力使自己的判決更加符合社會的認可,以此減小法律判決的阻力。
從國家社會關系的角度來看,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有著深層次的原因。除去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強調“人治”與道德自律的做法外,國家將自身的合法性置于經(jīng)濟績效基礎上,使得整個國家在不改變政治制度的情況下,只能通過提高行政效率和加快法治化進程來增強自身的合法性。中國法治化的一個很重要的目標是加強社會控制,讓國家從各種瑣碎的社會生活中抽身而退,以減小對績效合法性的沖擊。
筆者想說的是,蘇力所提出的這個問題絕不僅僅是法律問題,而是與中國政治體制、國家社會關系相關聯(lián)的社會問題。基于此,我們可以很自然的明白中國法治化與西方社會的不同之處。西方民主國家的合法性建立在民眾對法律程序的認同,是一種形式合法性,即使出現(xiàn)政府失責,最多也只是導致這屆政府的下臺以及政局的重組,不會導致要求變更社會制度的革命。而合法性建立在績效基礎上的政體,其法治化程度再高,一旦出現(xiàn)經(jīng)濟衰退,民眾仍然會將責任歸咎于政體本身。因此,中國的法治化進程已開始就扮演著“采取規(guī)則化的手段維持社會秩序”的角色,這就使得直接與民眾打交道的基層法官不得不采取實用主義態(tài)度司法,變成調解糾紛的仲裁人,而非是維護法律正義的衛(wèi)道士。
中國的法治化建設有著很強的國家控制與社會基層裂痕重建的意味。民眾對基層司法的認知與國家精英對法律的認知間的趨同或對立,塑造了國家社會關系。當代中國,國家精英們早已形成了對法律精神的高度認可與法律原則的充分承認,但是,基層民眾則認為國家的合法性來源于國家的績效表現(xiàn),一旦經(jīng)濟出現(xiàn)滑坡,民眾就會將責任歸咎于國家,同時對國家制訂的法律也充滿懷疑,使法律本身的合法性遭到質疑。這一點體現(xiàn)在基層司法運作中,就會出現(xiàn)這樣結果:當國家社會關系穩(wěn)定,精英與民眾對于國家合法性認知趨同時,基層司法往往是以結果為導向的“解決糾紛式”的法律模式;一旦國家社會關系對立,精英與民眾對于國家合法性出現(xiàn)重大認知差異時,基層的司法必然會受到強大的行政干擾,更加以“解決糾紛,加強社會控制”為主要目標,此時民眾則會對法律產(chǎn)生強烈的非正義感,并試圖去打破它。中國的所謂“法治”,并不能解決這一問題。如果要移植西方的法律體系,那么就必須具備類似于西方的國家社會關系,否則會產(chǎn)生“水土不服”。蘇力先生的《送法下鄉(xiāng)》中對中國基層社會司法的觀察與思考,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路徑,盡管有許多邏輯上的疏漏和論證前提的非存在性,但是,這本書仍然充滿了想象力,激發(fā)著我們將法律放在社會變遷、結構重組的大背景下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