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峰
摘要交通事故逃逸,根據道路交通法律法規規定,直接推定肇事者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并進而在刑事定罪上采用行政推定的事實,其合法性與合理性何在?本文試圖從形式理性與實質理性的法理學角度論證刑事定罪適用行政推定之合理性,以指導和規范司法機關正確適用現行法律及司法解釋。
關鍵詞法律擬制行政推定刑事定罪交通肇事
中圖分類號:D91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6-084-02
一、基本案情
甲駕駛二輪摩托車,將正在道路上行走的被害人乙撞傷。肇事后,甲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在救護車到來后,甲開著肇事的摩托車跟隨救護車將被害人送到醫院,隨后既沒有報警,也沒有留下個人信息,即從醫院逃離,后被公安機關抓獲。經法醫鑒定,乙的車禍損傷已構成重傷。交警部門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92條第一款的規定:發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認定甲應當負全部責任。
二、爭議焦點
(一)甲的行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后逃逸?
(二)行政推定事實是否具有刑事定罪適用證據的可采性?
(三)甲的行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
三、分析意見
(一)筆者認為,甲的行為應屬交通肇事后逃逸,理由如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高院解釋”)第三條的規定,所謂交通肇事后逃逸行為,是指發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根據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認定交通肇事后逃逸,主觀上要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客觀上要有逃跑行為。缺乏任何一個條件,均不能構成法律意義上的交通事故逃逸。
具體而言,首先,法律追究,既包括民事責任追究,也包括行政、刑事責任追究。而搶救與聽候處理是法定義務中最重要、最基本的義務,交通肇事發生后,行為人為逃避任何一類義務,在主觀上都具備了應收刑法追究刑事責任的主觀要件,都是逃避法律追究。
其次,交通肇事發生后的逃跑行為,是指在行為人人身未受到控制時,而離開的行為。
因此,在司法實踐中,要全面充分考慮行為人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的因素,這樣才能對交通肇事的逃逸作出正確認定。在本案中,甲駕車與行人發生交通事故后,雖積極搶救傷者,履行了一項基本義務,但他未履行聽候處理等基本義務,就擅自離開了,即主觀上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逃跑的行為。是故,甲的行為完全符合法律對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規定,應當被認定為交通肇事后逃逸。
(二)筆者認為,本案中,行政推定的事實具有刑事定罪適用證據的可采性
我國將罪刑法定和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作為刑事立法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在司法實踐中,對刑事定罪講求的是排除合理懷疑,適用疑罪從無。因此,對刑事定罪采用行政推定事實是否違背這一原則呢?筆者認為,在現階段,刑事定罪適用行政推定事實具有法理基礎,具有實質合理性與形式合理性,并不違背刑事立法的原則和精神。
1.實質合理性
實質理性是一種先在于、自在于法律的價值內容,立法者應當在法律規范中貫徹這種實質理性,刑事法治的首要目標就在于實質理性的建構①。實質理性的基石則是法價值,它內在于實質理性中。根據現行法學理論的基本觀點認為,法律制度中有三種基本的價值:秩序、正義和個人自由②。
根據行為人交通肇事后逃逸情節,直接推定認定行為人承擔此次交通事故的全部責任,進而在刑事定罪時根據此推定事實,結合案件的其他情形以及法律規定,決定是否定罪。這種推定責任,是因為逃逸而導致無法分清肇事時的責任設定的,但無法分清責任正是因逃逸所致。逃逸者有重大過錯,只能將責任推定給逃逸者。此外,如果有明確證據,證明逃逸者在肇事中無責任的,這種責任推定是可被推翻的,但至刑事訴訟中,推翻這種責任推定的證明責任在逃逸者。
應當承認,這種刑事推定責任的方式可能會侵害無辜者的合法權益,侵犯其自由權利,但從社會秩序角度而言,立法之所以這樣規定,其用意在于督促肇事者及時救助被害人,履行法定的基本義務,最大限度地保護被害人利益,進而保持社會秩序的穩定性,其對個人自由的侵犯,是一種不得已抉擇。且自由永遠只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不受約束的自由。自由必須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行使。而法律已經明確規定了,逃逸行為應當推定為全責,因此,自由必須在這個法律規定的幅度內行使,以在最大限度的維護個人自由價值時體現法律的秩序價值。
再者,行政責任認定與刑事責任的追究,都是一種公權力對私權利的干涉與剝奪。其基本法理價值是一致的,都是為了體現秩序價值,也即“維護社會穩定。”這也是我們現階段法治的最大的價值目標。假如行政責任認定不適用與刑事責任追究,勢必會造成,肇事司機在發生交通事故后,選擇逃逸,破壞案發現場以逃避法律追究,這將嚴重影響良好交通秩序的形成。
2.形式合理性
陳興良認為,法的形式主義本身意味著對滿足實質理性手段的限制與約束。當法律規范確認了這種實質理性時,它就轉化為形式理性。因此司法所要實現的是形式理性的堅守③。
《高院解釋》第二條規定“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六)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的?!薄陡咴航忉尅返囊幎ㄍㄟ^“技術手段”,使本案中刑事定罪采用行政推定事實的“實質理性”具備了“形式理性”,而這一“技術手段”就是“法律擬制”。
(1)法律擬制的概念與特征
所謂法律擬制,是立法者基于刑事政策的考慮,把一種事實當作另一種事實適用法律的過程。即通過法律擬制,立法者將原本不同行為按照相同行為處理。如刑法第369條規定:犯盜竊、詐騙、搶奪罪,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依照本法第363條的規定(搶劫罪)定罪處罰。如果沒有法律擬制,對上述行為顯然不能以搶劫罪論處④。
法律擬制的特點在于:將原本不同的行為賦予了相同的法律效果,從而指示司法者,即使兩種行為所侵犯法益不完全相同,也應依刑法相關規定作出同樣的處理;法律擬制的內容必須以刑法分則相關條文的嚴格規定為前提,即必須做到“法有明文規定”。由此可見,法律擬制的特別之處在于:即使某種行為原本不符合刑法的相關規定,但是在法律明文規定的特殊條件下,也必須按相關規定論處。
(2)法律擬制的原因與意義
自法律誕生至今,法律擬制一直生生不息,可以大膽預見,只要社會和法律依舊進步,擬制便不會退出歷史舞臺,在立法與司法的過程中,法律擬制依舊會保留一席之地,原因何在?筆者認為可以從法律擬制的內在原因即法律原因,以及法律擬制的外在原因即社會原因兩個方面找到答案。
第一,法律擬制的內在原因,即法律原因——良法之追求。
首先,法律本身不完善需要法律擬制。法律漏洞的存在,或嚴格依法將導致呆板甚至不良,從而不能實現法的價值,即惡法的存在,是法律擬制的重要原因。其次,法的穩定性要求法律擬制。再次,法律職業群體特有的法律思維,需要法律擬制。具體而言,法律擬制是司法者遵循立法者的規定,其合法性要優于純粹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法律擬制是通過訴訟程序進行的,適用的是明文規定的法律,具有正當的形式合理性。
第二,法律擬制的外在原因,即社會原因——社會需要之滿足。
美國大法官霍姆斯說過,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⑤。即純粹的邏輯不能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各種豐富的“常青的生活之樹”,必須用“經驗”來彌補缺口,而法律擬制則是經驗的直接產物,是對法律漏洞的一種特殊填補方式。法律擬制可以滿足社會需要,能夠協調法律與社會之間的矛盾。
綜上,基于法律和社會兩方面的原因,我們可以說,法律擬制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卡多佐指出:“由于擬制這種善意的錯誤,就規則和新規則之間的鴻溝常常得以跨越。在此,擬制已經不大使用了;而一旦擬制被隱藏起來,司法活動的原動力也就封閉了”⑥。
因此,我們不能用普通的刑事理論來分析其中的不足,進而指責這些條款。從法律擬制的本質來分析,既然法律已經出于某種目的進行了“擬制”,司法機關應嚴格遵照執行。
具體到本案,一方面,交通肇事后逃逸直接認定為全部責任,這種推定的事實屬于法律擬制的事實。另一方面,《高院解釋》將交通肇事后逃逸,并且致人重傷的情形,規定為交通肇事罪。這與刑法第133條對交通肇事罪的罪狀描述并不一致。但我們不能就此否定《高院解釋》的合法與合理性,實際上,《高院解釋》已經通過了“法律擬制”這個手段,將交通肇事后逃逸,并且致人重傷的情形等同于交通肇事罪處理,因為兩者之間的對法益侵害具有相同性或相似性。交通肇事后逃逸且致人重傷以上后果,反映了行為人主觀惡性深,且社會危害性大,將此行為上升為犯罪予以打擊,完全符合犯罪的基本理論。同時這樣做也是為了避免立法的重復性,避免了刑法變更帶來的動蕩,避免了不必要的立法成本,彌補了法律漏洞。
(3)此外,刑事推定在現行立法中也有適例
如刑法第三百九十五條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在行為人不能說明合法來源的情況下,推定其財產是非法財產從而構成犯罪。
綜上,無論從實質合理性還是形式合理性,乃至立法適例等方面,刑事定罪適用行政推定事實都具有理論以及現實的依據和意義。
(三)筆者認為,甲的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
根據以上的分析,我們知道,第一,甲在發生交通肇事后,雖然將被害人乙送往醫院進行搶救,但其未報警、等候處理,因此,甲的行為屬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第二,甲在此次交通事故中,造成被害人乙重傷的法律后果。第三,依據《實施條例》第九十二條的規定,甲在發生交通事故后逃逸,應當承擔此次事故的全部責任。第四,依據《高院解釋》第二條的規定,甲在交通事故中造成一人重傷,負事故全部責任,且具有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的行為,應當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第五,刑事定罪適用行政推定的事實具有形式理性與實質理性,應當予以確認,因此,在沒有相反證據推翻推定事實的前提下,根據罪行法定、罪行相適應的原則,應當對甲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對甲依據《高院解釋》第二條定罪,并不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根據刑法通說,禁止重復評價原則是指在同一訴訟的量刑階段,禁止把符合法定構成要件的事實作為量刑要素評價,而且不得對同一量刑要素予以二次以上的刑法評價。據此,依行為所觸犯的法律性質不同,處罰競合情況下實施雙重處罰盡管事實上對同一違法事實和情節進行了多次評價,但由于并非刑法上的多次評價,故與禁止重復評價不相違背⑦。
而在本案中,根據《高院解釋》第二條的規定結合本案的實際情況,由于甲發生交通事故后逃逸的行為,在行政法意義上,認定為其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這是對甲逃逸行為的第一次法律評價,但這個法律是行政法律。甲在事故中因為造成一人重傷,負事故全部責任,且具有逃逸情節,對此以刑事定罪。在這里對甲的逃逸行為進行了第二次法律評價,但這里的法律是刑事法律。因此,對甲的逃逸行為雖然進行了二次法律評價,但由于二次法律評價依據的法律不是同一的,故不違背刑法理論中的禁止重復評價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