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墻術

樊康琴

最有耐心的還是時間

你把彎刀磨了又磨，它還是要銹上的

它會越來越鈍

銹掉你的戾氣和耐心

它就是要狗那樣啃骨頭，讓你喊不出疼

該干嗎就干嗎去吧

陽光、快樂、懷抱。可以到達的地方很多

討厭鐘表有什么用呢？

時間也正從表芯開始 悄悄拆散著它

塵埃也要真理一樣落下來

身前、身后、這個、那個、你、我、他

——只要眼睛看見的

就是我說不出的憂傷。只要眼睛看得見的

就一定會從芯子上搖晃、松動。就是我的心

也不由我掌控，從來都長在你身上

不要埋怨時間無情

說那么多情人傷絕而亡

它還一會伏在這個胸口上

一會伏在那個胸口上

咔嚓咔嚓地，又在讓誰疼

其實你還不是這樣，總有一天，我的眼睛

不會轉動了，我的腦袋不會轉動了

我胸口上的擺針也卡住了

我已經從芯子里被時間一點點拆散

你也會當我是一堆廢棄的零件

由著你，稀里嘩啦地抖落

悵 惘

艾草、白蒿、苜蓿、苦丁、打碗碗花

我的貧窮的綠葉子植物

我伏在你們的根基上吸食露水

就這么容易

喚出一只蟋蟀

我的肉體就拆散了

喊出一根草莖

我的性別就走失了

只剩下一些纏繞的香氣

從一株植物到另一株

從一只甲殼蟲到另一只

沒有阻隔

也沒有歸宿

我的傷痛在于——

身體有一個缺口，明月有一把彎刀

一個圓圈繞回來

太正確的事立刻又成了錯誤

我又得耗費一百年

締造一座玲瓏的花房

把一只蜜蜂和它的肉刺請進來

差異性

在同樣的陽光下

你拖著一個黑黑的影子

我拖著一個黑黑的影子

影子見了影子

就想握手、擁抱，說親熱的話

可是，我的影子踩在我的腳底下

你的影子供奉在香案上

我不可能伸出手來

和你握在一起

白

不是白云的白

也不是蘆花的白

是一小截、一小截布匹的白

蕾絲和棉麻貼著肉

愛人低下頭來

一針、一針地縫

——做點什么不好呢？

去喝酒、豪賭、泡女人

“你，是一個男人！”

十幾年。我不斷回擲給他

一個無心無肝的布娃娃

“這是你的公主，用你純潔的顏色

打扮她”

他不分辯，只是動用咒語

一針一針，扎布匹的心

“你的心長我身上，而我的心

長在布匹上”

說完這句話。我的手忍不住按在

揪疼的胸口上

好像我的布娃娃，生生地

長出了一顆女人心

今晚，我去典當一把斧子

我想了好久了，這夜晚的當鋪

是誰開的呢

老謀深算的掌柜死守著珍寶不出聲

穿灰袍子的小二，來回穿梭

我們，誰也沒省下手上的力氣

老祖母的葡萄架，吭哧吭哧挖出來

星星的碎銀子 一錠一錠收攏來

月光的絲綢店 一匹一匹卷起來

眼睜睜地，只剩下這副碎骨頭和空皮囊

他們，可是什么都敢收呀

今晚，我上他們家去

當了這把越磨越白的斧子

心上揣得久了。疼!

痼 疾

在黑暗中摸索著

應該有一個開關

“啪”的一聲，風熄水滅，切斷悲傷的電源

高燒、偏頭疼、右邊一個智齒莫名腫痛

灰袍髯者在屋子里無聲出沒

釋放月亮一樣久遠的怨毒

與身俱來的痼疾里

河水總是令人沮喪地倒流

我多么疼惜那些無辜的魚兒

任憑我在鰭翅上

安放一個水域遼闊的國度

是的，我的自由無疆界。而我的魚兒

總是無望地卑小

今夜 它竭盡全力 卻被灰蒙蒙的情緒

帶到了河流的下游

穿墻術

在對一只烏鴉的調教里

我練習著穿墻術

很久了

一些種子回到了種子 一些又開始萌芽

一些果子腐爛為塵 一些果子

命中我的頭蓋骨

——這疼痛是我所必需

這一刻開始 我是一個不反駁的人

可是你——你們——我的親人

為什么總認為 田地里長出的

才是果實、糧食和種子

為什么總認為大地的根部

生長的不是法度和定律？

我的親人 來練習吧

從這堵肉體的墻開始

動用能量守恒定律穿透鋼筋水泥

山峰、界碑、生死隧道

動用作用與反作用力穿透世仇和宿怨

動用萬有引力加速一批果子的腐爛

而以情人的面龐誘惑不止的

是自由與美

這一枚定律之外的果子

我說愛它 就是愛你

那時，愛已抵達了永恒飄香的玫瑰園

我又寫到了洞穴

寧靜是一個洞穴

盲眼的蝙蝠，停不下來

冷硬、生疼的鐵鍬

停不下來

盜墓賊 掘入一小截幽深的歷史

無面人在此

青絲、白衫、小蠻腰

十根手指：滑嫩，溫軟，新鮮

血：奔涌、敏感

不管你在哪兒

就在這一刻，趕來愛我吧

要沉穩、狠、準

要利劍出鞘

把這一頁虛無的夜色

攔腰截斷

我有一個健康的胃

吃四書五經

吃從古到今的糧倉

吃水性楊花的詞語，詞與詞的縫隙里

灼人的虛火

吃遼闊的草地和漫無邊際的牛羊

吃天下人播種的棉和麻

吃這雙正在河邊磨石頭的手

吃掉這個無聊的晨昏和一塊越磨越尖的

石頭

吃掉它

我的胃口就是這般的好

可口的歡歡喜喜地吃

難以下咽的閉著眼睛吃

不吃，對不起祖先留下的腸胃

吃掉空氣，陽光，水，綠葉子的植物

吃掉我的前生和來世

吃掉我的血肉和骨骼

吃一場太陽和星光下豐盛無比的宴席

呵，吃吧

然后快速運行吧

我的胃腸

請給我萬物轉化的能量和君臨天下的力量

用來擴張我胸廓里的祖國和祖國的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