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

沙　戈

大成就

把所有被單晾曬出去

有了一周以來最大的成就感

過去的蹉跎一周

沒有哪一件事比清洗床鋪更有意義

雖然，這一周發生了不少事件

我并沒有竊喜 也沒找人絮叨

我伸出頭

望了望左面的天空和右面的太陽

夾在它們中間

我像一粒可有可無的痣

隨時會被挖掉

但依然會存活良久

呼·吸

繞著美妙花步

抖掉赤金的鱗片

來吧 我們相愛

在木柴旁邊

在零亂的食物后面

找到一點美味

簡單地吃下 像一雙深沉的獅子

懷揣著怒吼

懷揣著小動物們無法企及的本能

——一股颶風始終被我們含在胸中

吐出來的 全都是柔情

發 現

你將遠離，我還在原地

拾撿柴草，堆砌巢穴

靜如處子

靜如 落下來 漚成粉末的枝葉

冰涼地掩埋 很低 很深 但不疼痛

哦……這潮濡的大地

貼向我的后背，如同你卯時帶給我的安慰

那些山竹、紅毛丹和豐沛的芒果

從天涯海角，到了北方，它們的顏色

是最初的嗎

本身的香味，和積攢的情欲

那么悶熱、不安

它們一點點柔軟 即將發酵

……這個午后

我獨自醉了

看見 我的房間

是個空洞

我知道

雪已經融化

大地露出大地的樣子

一些低頭趕路的人 奮力蹬車的人

微涼的身體越發瘦了

他們手心里攥著一絲蒸氣

輕薄的 一松手就會飄飛的幸福

手心緊緊攥著的，還有我，緊緊憐惜著冬天

和冬天所有的冷

大寒來臨之前，我知道，還要沉默，要柔韌

要一點一點，收得更緊……

冬 至

自殷周時起

歲終之日一過

就到冬至了

那時，冬至大如年

在黑夜最長的一天

開始用素墨畫梅

一天一朵 九九八十一天

八十一朵梅花

就畫得春暖花開了

此刻 我們的耳朵和身體是脆弱的

精神和內心是怕冷的

——為了能夠相互取暖，我們仍然默默活著

問世間

這個老人

總是遲緩地走在巷道里

或者坐在背陰的地方

臉上沒有表情

像這個慌慌張張的時代

隨手丟棄的廢品

如果，很長時間沒有見他

不必擔心

這個老人還活著

只是腰躬得更深了

在人世的邊緣

緩慢地打著問號

下午坐在地壇

來地壇看看

看看那些老樹

長了三百年

身體因為疼痛

生出了怪異的樹結

坐在側柏樹下 聽風

風聲有力

一陣一陣穿過樹叢

像對世間堅定的追問

坐了很久

想等那兩個風雨無阻的老夫妻

牽著手逆時針從園中穿過

想聽到南墻角傳來那個小伙子的歌聲

還想遇見那個漂亮的但卻有智障的女孩

我坐著

等了一下午

誰都沒來

那個坐著輪椅名叫史鐵生的青年

也再沒有來過這里

在這個世界上

一只螞蟻

鉆進拉鏈的縫隙

曲曲折折，爬進了我的皮包

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一絲銀針的光

照亮它的前程

爬過兩片紙巾，一塊口香糖，一支圓珠筆

來回掉頭——這些，并非它的生活所在

越過它們

爬過一把木梳，一支口紅，一個掉了漆的發

夾

似乎嗅到了什么

聞了又聞，停了又停

繼續爬

爬過幾張白色名片和一沓黃色冥幣

名片與它有著相似之處

它們都善于在世間四處行走，可是

爬到冥幣時，它愣住了

它的見識遠不及認識這筆奇怪的財富——

螞蟻，想盡快越過這沓錢，找到新生活

它懷揣憧憬，爬進我的通訊錄

——一個卷了角松松散散的黑皮本

它爬上第一個人的名字

聞了聞

在三點水的偏旁上，聞了聞

在每一橫每一豎上，聞了聞

那個人

是我腰酸背疼的兩千公里以外的親人

我好久沒見他了，我是個不孝之女

不如他身邊的一把朽裂的手杖

螞蟻，從第一頁鉆到了中間一頁

爬上另一個人的名字

在他的電話號碼上左右觸摸

這串密碼般的數字

是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快門

那個曾經和我擠在一個中學的花名冊上的

名字

現在，擠在殯儀館

螞蟻，在繼續爬

爬過一個商人，一個官員，一個詩人

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一個幸福的人，一個憂郁的人

一個拆散別人家庭的人

一個愛錢如命的人

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

一個剃頭的，一個跑保險的，一個挖金礦的

一個畫國畫的，一個演話劇的，一個寫劇本

的

一個老不正經，一個少不更事

……

它爬過了整個世界

最后，掉了個頭

爬出來了

大榛峪

溫暖的柴草 坍塌的垣

皺紋的夫妻燃了炊煙

無名的啾啼犬吠聲

一彎初月扎在心尖

江米粘連城墻的磚啊

水的刀子切斷時間

豁口生出百年的樹

樹根下掩埋著幾具白骨

蕭蕭冷風笛聲慘

偶爾的晴天，晾曬另一片世間

兩個戀人入夢了

半顆星星移走了

比沉默更能抵達漆黑的

那一爿微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