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詩篇

張子選

月夜哲蚌寺

皓月臨窗

大靜撲門

晚課已畢

菩薩入定

以夜悟夜，在世上

以靜弈靜，在心中

月色似銀

喧寂入命

一枚哲學的蚌殼，在世上

一座月光的寺院，在心中

無僧無俗

非人非神

誰把一卷經讀入了深夜

誰把一盞燈提進了內心

早晨：羊卓雍湖

羊卓雍，羊卓雍

湖中三尾裸鯉舉吻吹浪的清晨

愈發襯托得天地間泱泱乎一派大靜

從來沒有如此奢華過

僅只是一次潔面洗心

我竟動用了一片湖水的安寧

羊卓雍，羊卓雍

湖畔兩匹安多紅馬昂首馱來的日出

通常會比一匹馬的意思更深

從來沒有如此簡單過

當這移步換景的幸福在我眼前消失

我愿自己仍會在內心照料好它們

曬

聾馬曬耳

亂草曬花

那不知名的花兒呀

則美好地曬著痛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仍穩穩地端著自己的內心

她也同時端穩了

羊群對于整個草原的敬意

高遠的天空下

有人曬經書曬鹽

有人同時曬著富足和苦惱

也有人既曬生死又曬歌舞

拉薩西郊的哲蚌寺，曬佛

佛曬自己的寶相

和一萬畝青稞的靜靜生長

而我呀，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

只愿意駐足于太陽底下

一遍遍地曬我愛你的想法

直至苦行者般膚黑勝炭，骨瘦如柴

似乎一陣風過都能引其自燃

最后化作一捧灰燼消失不見

仿佛生來就是一炷顏色暗沉的印度線香

我似乎很適合虔敬地把自己

同時供在神山圣湖和你面前

一如此前，我把自己帶來這美好人間

就為了要在藏地的陽光下

一遍遍地翻曬我此生

至少要讓你遇見我一次的想法

在山上

花之芳唇，三五在東

草之腰肢，娉婷于西

雪下過，又陸續化了

一月二月三四月

羊來過，偶爾還會來

五只六只七八只

亙古如斯，包括花和草

似乎真的沒有什么可以永恒

然則一切又都可能在山上發生

就如同我來過，又仿佛從未抵達

在山上便是在世上。有時

我很想把頭伸出無邊歲月

去喊一個人

那會是誰呢

一陣風，人間的一陣好風

把熟悉復又吹成陌生

花之芳唇，榮也寂寂

草之腰肢，枯亦無聲

一只鷹的午后

喀喇昆侖山北麓，一個翼展兩米

且被呼呼的大風，愈擎愈高的午后

天空鈷藍色地晴過，兩次

一次是為蕓蕓眾生，另一次則專門為你

偶爾有羊，陡峭地到來

或者，很白地離開

正如有人經由川流之水還家

也會有人通過凝露之舞辭世

面對雪山之下，比那些荒寒的草坡

更多的東西，我似乎必須身心如一

當三聲鷹唳，自高空直落深谷

我在人間的一個午后，刀切一樣地結束

一日將盡

念青唐古拉山南麓，先是平緩地

攤開午后，繼而又陡峭地斜入黃昏

其實呢，夏正深而草尚淺

而暮色，竟也漸漸地沒過了馬蹄

騎馬牧羊的一日將盡

誦經禮佛的一日將盡

在你我曾經十指相扣

路過此生的納木措湖北岸

如今則閑置著一些，后來啊

只當是世上基本沒你的傍晚

我的天空除了為你晴著

之后呢，就是黑

并非所有問題都有相應的答案。惟愿今夜

當雄喇嘛廟里的一百零八盞佛燈

至少能有一盞，專門是為

眾生里的你一人點燃

而眼下啊，我在人間藏北的

尋常一日，也將盡

下雪的一日

雪，零零落落地下一陣，停一陣

再一陣簌簌忽然大起來，又小了

大地上一度紛亂的腳印，由明晰漸漸模糊

想象中的新一行足跡，會由何人以及為何

最先踩下

風繞過白塔，舉來我耳邊的

一陣馬嘶，又被更大的風猛然折斷

隱約有些遺憾：一個可能需要獨自穿越

整個冬天的人，也許我們永難謀面

轉念想到能與斯人和眾生，同在一個地球乃

至一個宇宙

又讓我感到非常幸運。在這下雪的一天

圣湖瑪旁雍措的午后

風已將五彩經幡吹得有些褪色

滿滿一湖的日色水紋近乎瀲滟

天藍著真好，云白著真好

把陽光含在嘴里真好

雙手合十之際

你被我無端地想起真好

湖畔，濕地上的一行腳印

不知何人踩下，是否原路返回

偶有一串清冽的鳥音滲入靈魂

時光的流轉竟是這樣忽忽如夢

“因為懂得，所以舍得”真好

好意和寬容中竟是酸酸的淚意真好

能與你同住在一個星球上真好

就只是這樣坐著并想著真好

波光平復處，一線曲曲折折的湖岸

不知迤邐向何方，又會遇見誰和什么，也好

向神的一日

牦牛的犄角漸漸彎入正午

夯筑新墻的人們歇息下來

風吹得多么鄭重其事

雪在山頂真好

水在湖面真好

兩只隔世相望的雪豹，于靜默中

相互認出了站在對岸的自己

總有羊群很白地到來或者離開

差七塊整三千的瑪尼石對面

首先是寂靜，其次

剛好有遷徙的鳥兒路過此地

陽光洞徹肺腑真好

天空藍及靈魂真好

透過一次鷹飛，我可以看見那個在佛塔下

誦經的人，久久地停留在向西處

這時候，應該已是秋天了

草綠今世真好

花憶前身真好

于蕓蕓眾生之中，被你痛惜地愛過真好

而我，作為一個注定要與時間同行的人

正等著和山坡一道從蒼郁走向荒蕪

然后艱難地返青，惟愿與你重新邂逅

從一開始·擬禪詩

一季春盡

兩朵花

三次鷹飛

四堆沙

五樣法器

六喇嘛

七個輪回

八匹馬

九個瘦子

十碗茶

化一人為眾生

面山入夏

化眾生為一人

疑似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