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必然扭曲

楊照

1941年9月，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從柏林搭火車前往丹麥的哥本哈根，去拜訪他的老友、老同事——另外一位頂尖的物理學家波爾。海森堡啟程前絕對想不到，這次會面竟然會改寫20世紀的物理學史，甚至改變了20世紀整個人類歷史。他更想不到，這次會面引發的效應，最終影響了遠在東亞的日本的命運。

根據海森堡自己的回憶，他和波爾會談的重點之一，是交換關于原子分裂研究的最新進展。他特別提到，在當時已有的科學研究基礎上，如果要將原子核分裂爆發出的巨大能量應用在破壞性的武器上，必須突破幾個極艱難的瓶頸。正因為困難重重，所以物理學家們就有充分理由來抵御政治領袖們的壓力，“自己來決定要不要嘗試制造原子彈”。換句話說，海森堡想要說服波爾與之達成默契，大家共同以技術困難為擋箭牌，阻止可怕的原子彈的誕生。

海森堡講這些話時，個性原本就比較內斂、保守的波爾一語不發，所以海森堡也無從知道波爾到底在想什么。直到多年以后的1957年，波爾才寫了一封信講述他的記憶，然而這封寫給海森堡的信，波爾最后沒有寄出，只存留在他的檔案里，一存就存了將近半個世紀，直至2002年2月才對外公布。

波爾聽到的，是海森堡在向他炫耀德國已經開始了原子彈的研發制造，而且已經取得了突破。所以海森堡要勸波爾，或要通過波爾勸幫助盟國工作的科學家們，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波爾當時保持沉默，一方面出于震驚，一方面出于謹慎和警惕。其實在和海森堡會談之前，波爾完全不覺得研制原子彈是可行的。有一些基本的能量公式怎么算都算不出來，也就不存在應用的問題。可是海森堡的一席話，讓波爾被迫改變了最根本的物理信念，以及人生價值信念。海森堡離開后，波爾再也無法從對原子彈的執迷思考中抽身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必須搶在德國之前，為盟國研發出原子彈來。他可能比任何科學家、戰略家、政治領袖更早相信：戰爭最終勝負的關鍵，就在于哪一方擁有了原子彈。

波爾后來成了美國原子彈計劃中的核心人物。沒有他的努力，原子彈不太可能在1945年用來結束太平洋戰爭。然而，這一切竟然都起源于他對海森堡一席話的徹底誤解！這證明了歷史是偶然的嗎？也許不是，也許反而證明了戰爭的必然扭曲——對人與人之間溝通機制的必然扭曲，對感官領受力的必然扭曲。在戰爭的緊張、敵對預期下，任何簡單的話語與現象，都可能甚至必然被詮釋為可怕、致命的威脅。海森堡的一席話聽在波爾的耳中是如此，伊拉克現在做的任何事，在美國政府眼里也是如此。要在這必然扭曲里找到客觀事實？問問那兩位杰出的物理學家就知道有多難了！

（陳修竹摘自《臺港文學選刊》2008年第12期，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