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的睡眠

孫道榮

“噓——小聲點兒！”哈格曼在自己的博客上，提醒前來觀看的人輕聲點兒，不要打擾了他們的睡眠。

這個在中國工作了多年的德國人，突然迷上了拍攝中國城市街頭那些睡著的人。他用了整整5年時間，在上海、北京、杭州等中國城市的街頭，捕捉了700張各種各樣的街頭睡姿。他將這些照片放在自己的博客上，短短數日，點擊量超過40萬。

這是他拍攝的幾組鏡頭。

中午。菜市場。賣水產的兩名攤主，分別躺在不到一米長的水盆內，睡著了。水盆像一個嬰兒的搖籃，可是，他們的身體顯得太大了，頭和半個身子都伸到了盆外……

一家超市門口，停著幾輛購物的小推車。一名身穿保安服的年輕人，倚著小推車，靠著一根電線桿，睡著了。中午的陽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

工地附近，一個頭戴安全帽的男人，席地而坐，靠著自行車的輪子，睡著了。他的身后，是城市高聳、氣派的樓房……

車站廣場前，一群人，雜亂無章地倚靠在一起，睡著了。可是，你認真看看就會發現，情況一點也不混亂，最中間的男人是最主要的支點，他仰天靠著鐵欄桿，兩條腿叉開，男孩趴在一條腿上，女人趴在另一條腿上；而他的右胳膊，支撐著一個女孩，女孩的腿上，枕著一個小伙子的頭……

這些街頭的睡眠，都是高難度的動作。一把椅子，一堵墻，一個角落，一個膝蓋，一頂安全帽，一輛推車，一塊木板，一張報紙，一塊石頭，一截樹枝……都可能成為一張臨時的“床鋪”。或倚，或躺，或靠，或伏，或蜷，或弓，或抵，或歪，或抱，或纏……都可能讓他們進入夢鄉。他們的睡姿，讓人捏著一把汗，也讓人心痛不已。

如果可能，誰不希望踏踏實實、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床上，美美地睡覺啊。可是他們做不到，他們大多是一些體力勞動者，風餐露宿，既沒有辦公室，也沒有可以趴一趴的辦公桌。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自遙遠的鄉下，在這個繁華熱鬧的城市，很可能還沒有落下腳；即使住下了，也多是在城市最偏僻的一隅，睡著用磚頭壘起來的硬板床。他們常常做著最苦、最臟、最辛苦的活，但他們沒有絲毫的怨言。

此刻，他們困了，倦了，乏了，累了，于是，以一種最不舒適、在文明人看來一點也不雅觀的姿勢，打個盹兒，休息一下。他們總是能夠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夢鄉。是的，這是一種極不舒坦的姿勢，也是最不設防的姿勢，難怪連黃頭發藍眼睛的德國人哈格曼也感嘆不已：“熟睡的中國人體現出來的那種平靜、堅韌和適應性，以及他們為中國復蘇作出的貢獻，讓我深深著迷。”

我一遍遍地看著那些照片，那是一張張我非常熟悉的面孔，他們與我的鄉下老父親、堂兄弟、鄰家小妹多么相像！我忽然想，與心事重重、輾轉難眠的人比起來，能以這樣一種艱苦的姿勢坦然入眠，多么快樂！與生活在戰火之中或爾虞我詐環境中的人比起來，能在城市街頭無牽無掛地安然入眠，多么幸福！

噓——小聲點兒！他們睡著了，請別驚擾他們。

（橙子星摘自《北京晚報》2008年12月4日，圖選自www.sleep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