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瘦西湖

曹麗琴

你是美的，旖旎而迷人。似夢一樣，長久以來，以一個女子的形象披著輕紗，籠著薄霧，入駐在我心里，讓人看不真切、遐想不已。一個西湖，就使天下水失三分，再加一個“瘦”字，那是怎樣的一汪水和湖呢？你定然不是楊貴妃般的豐潤艷麗，或許更像是趙飛燕般嬌柔纖秀？

古人乘一葉小舟，煙花三月，獨下揚州。嚴冬時節，我從一個古城穿行到另一個古城，似乎只為你而來。煙雨迷蒙，你的衣袂不知何時就悄悄挽住了我的視線。起先我甚至有點懷疑，誤以為是來到了兒時故鄉的河畔。曾經領略過洞庭的浩渺，太湖的壯麗，西湖的一碧如鏡，覺得你似乎少了點湖的氣息，只遞給我一泓幽幽長長、清清秀秀的飄帶把我牽引。若不是你詩意、遠播的芳名，真不敢確信靈動在我視線的這道流水便是我魂牽夢縈的瘦西湖了。

而你美得依然如《詩經》中走來的那位窈窕淑女，輕盈盈水靈靈。彈奏一曲古典悠揚的輕歌，飄舞著柔柳的發絲，別一枚枚花朵的發簪裝扮著四季的姿容，將湖中的鷺島、鳧莊點綴成一枚枚玲瓏的玉佩鑲嵌在綠蘿衣上，裙裾飄飄，說不盡的嫵媚。最是那古樸而明艷的五亭橋了，細腰上輕輕一挽，朵朵出水的蓮花燦爛如靨。直到清風滿月時，泛舟夜游，十五橋洞各銜月，那真是橋洞里面看世界。古往今來，引得多少騷人墨客吟詩賦文，流連忘返？水間云畔，眾月爭輝，亦真亦幻，那更是藝術的境界了，天下月色便獨屬揚州了。且不說春江花月夜的美好，就是沐浴這一簾煙雨，輕輕柔柔、朦朦朧朧，也自是恰到好處，仿佛步入了明清時期，這瘦西湖的清秀和柔婉隨著舒舒緩緩的斜風細雨一路逶迤而來，水意氤氳間淡墨寫意，詩畫的意趣便如瘦西湖的清波流溢得眸里心間恬恬靜靜。

也只有這瘦西湖的水才能滋養出如此靈秀的身段，流轉千年的夢幻。不論這座古城經受歲月流年如何的洗禮和變化，你始終不為之所動，靜靜地穿過唐詩宋詞，走過明清小說……芳步婷婷，不染征塵，像你的名字詮釋著中國文人一種清瘦、怡然的品性，飄逸于歷史和塵世之外，也只有深入地走進你才能透過你迷人的韻致，聆聽到你悠遠而豐厚的旋律，撩開你在我心中編織的層層夢的面紗。

冬雨依然絲絲縷縷地飄，一如江南春雨輕柔、纏綿，拂在臉上竟是酥酥的涼，額前的發絲淡淡的濕。天空則是你揚起的一片薄薄的裙衫。心漾在婉轉婀娜的簫聲箏音里，且歌且行，目光迷離，游人稀少。雨意翩飛下的冬美人更是顯得清瘦和冷寂，似乎都能觸摸到你微微的顫聲。萬物好像也歸于沉寂。

很向往這種沒有紛擾和囂聲，兩心相悅的寧靜，今兒在揚州的午后邂逅，真是滿心的歡喜。漫步于徐園水光盈盈的小徑上，一片片落葉不知何時抖落下時光的霜染，隨意地飄零路上。有淡淡的清香在煙雨中繚繞、散逸，原是路旁一株株怒放的臘梅，正綻著花容對我微笑，是那揚州八怪里的金農先生潑墨揮毫、遺留下來的吧。幾百年來散落在冶春園、綠楊村、虹橋畔、長春嶺、草堂邊、綠蔭館、小金山、蓮性寺、熙春臺……此刻，這梅正臨著外在的曲水，挨著內在的池塘，正悄悄地看著春波橋下把那春波兒迎。

若是朱自清先生也在這樣的季節里走入這樣的意境，說不定流芳下來的就是《揚州的冬日》了。但我畢竟不在夏日的揚州，那么，就讓我享受另一種意韻，且將這冬日揚州的無邊詩意細細地采擷牢牢地留駐，將這美麗的瘦西湖夢在寂靜的冬日里深深地尋味。

走過凌波而臥的小虹橋，身畔即是小金山，仿佛舞蹈中的一波高潮。沿著山路迤邐而上，倚立于心念已久的風亭，環顧四下，煙水迷蒙，那飄逸的裙裾，飛揚的舞袖，纖纖巧巧、清清柔柔、似乎就纏繞在我的臂膊，更別說那婉麗的容顏了。一只只靜泊的畫舫，這些美人衣裳上散落的紅的黃的繡花也欲飛舞起來。凝神久矣，眼前的湖水便一波一波漫來，仿佛自己是一滴飄悠的細雨，漸漸融入瘦西湖的清波，只是不知這如湖水般幽深的韶光到底有多深？融入了多少歷史文化的音符？難怪朱自清先生要把這里定為“瘦西湖看水最好，看月也頗得宜”的獨佳之處。在這里相看，活脫脫的，美人兒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嬌，每一寸清凌的肌膚，每一個曼妙的舞姿，都盡入眼簾，好像翻開了一部舊裝線書，走入了秦少游的詞。心田的那份癡醉宛若畫入水面的漣漪圈圈泛漾，讓人忘卻了舊愁和今憂。這山這湖真是借了別人的名，揚了自己的美呀。

款款走近深入湖心的釣魚臺，堤邊柳枝蕭疏，草色卻依然，只是乾隆閑釣的蹤跡，湖里的那片荷花已漸漸在時光的河床里沉淀，散發出一種悠遠的味道。而它依舊飛檐翹角，四面玲瓏，任你倚在哪一邊，皆有美景入眼來：美人纖手托起的白塔花瓶，小蠻腰上的五亭橋帶，裙裾上的小金山玉……天上人間，舞不盡的古典和優雅。

暮色闌珊時，湖風冷峭起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但是尋你，如覓前世的夙愿，欲語還休，欲走還留，便租一只小船，探幽那夢里傳說中的二十四橋。碧水陰陰，槳擺水動，仿佛一只停飛的水鳥，一片潔白的翎羽乘著月光的翅膀，將靈動的思緒和情感在欸乃的櫓聲，神性的目光里放飛。不論是看那密集的樹，蜿蜒的路，還是輕盈的亭，拱曲的橋，逶迤的廊……行在湖中，視線卻漸漸開闊，又儼然一幀雋永的國畫長卷在眼前次第展開，常常難辨是置身湖中的園林還是于園林的湖中。

不同的是，故鄉的園林是一園歸一園，常給人行至盡頭卻又迎來一番別有洞天之感。而這美人兒卻不是，岸邊湖間散落著一座座古色古香、或大或小的園林，任你游哉，仿佛永遠也走不完望不盡。一座蘇州園林若是一顆璀璨的明珠，那么瘦西湖上的園林則似一顆顆小珍珠串成的珍珠鏈，隨意而又不失精致地綰在了美人兒的玉脖上。

那詩歌中的二十四橋也定然在這美麗的園林之間吧。船兒駛近五亭橋，雖不是滿月，半輪明月笑在天宇卻也頗為動人，一縷銀亮的月光柔柔地瀉在湖面，湖光竟也瀲滟了，說不清是月光還是水色，兩相纏繞著。半圓的橋洞，洞洞相連，洞洞相通，好像層疊的蓮瓣不乏溫情脈脈。雨霧隨著晚風消逝，夜色卻漸漸籠來，有梵音從不遠處隱約響起、飄來，一切都顯得有點恍恍然了，向著那輪明月那座二十四橋沉醉不知歸路。

小舟似剪，沿著時放時收的湖道漸行，水揉的絲綢便剪開又愈合。兩岸星星點點的燈火夜色里輕輕顫悠、搖曳。如此行進，汩汩的槳聲伴著不遠處的梵音流淌成瘦西湖一曲恬謐的和聲。想起前兩年夜游秦淮，同是深冬泛舟，一濃一淡，一艷一清，一鬧一靜，真是風韻迥然的兩美人呵。惟有于這如月似水的清寂里才更能沾得一點古典的靈氣和詩意吧。

船兒悠悠，向著夢的深處漂去，有什么能阻擋我圓那二十四橋的心夢呢。當船娘指著不遠處一座如帶的拱橋，一個穿著藍花布衫，自小飲著揚州水的中年女子，告訴我這就是二十四橋了。一顆渴慕、期盼的心靈如盛開的水蓮花，月色里散發出喜悅和激動的芳香。夢里盼呵念呵。“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詩那畫那歌隔著長長的夢幻，此刻就在眼前，就在那片朦朧、清冷的月光里了。

船娘說，二十四橋其實也是一種傳說，到底是指哪座橋，至今眾說紛紜，不可得知。船娘親切得像訴說著自家的故事，最后連這聲音也如片片湖波漸漸息了水花，同我一樣癡癡地望著那彎柔曼的玉帶，九曲的橋。沿著湖風，有清冽、渺茫的簫聲隨著月光夜靄裊娜而來，縹緲成如水般潺緩的小夜曲。是吹簫亭里的玉女么？佳人是否在水一方？杜牧是否找尋到了那位正教玉人吹簫的友人呢？同樣不可得知，只是一切如醇酒般釅釅的在我心里流香了。

當船娘欲將船兒劃近時，我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就這樣泊在湖中，靜靜地望著，還是保留一份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幻吧。埋在心中的夢太久了，為造訪刻錄古人萍蹤的勝跡，傾聽詩人千年前的那番月夜心境，一路追尋，一切的一切似乎又獨為你而來。可是近了，卻又生怕破壞了浸潤在心田太久的那份夢幻和詩情。還是暫且幻化為一株垂柳，一習湖風，一縷輕煙，一道流水，細細感愛這時空的浩渺與悠遠。就這樣，讓流淌千年的歷史文化，透著靈氣融著月光輕輕化入心底，讓這貫穿歷史和現實的藝術之鏈，輕輕撩撥心弦，拾得幾聲音律，悄然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