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精（外一章）

李棟梁

大約對于四十歲左右的人來說，“狐貍精”這個詞語確實是一個壞詞語。因為它一直是作風不好的代名詞。倘若一個女性要是被人用“狐貍精”這個詞語形容過了，那她一定會勃然大怒，不動手就算是饒過你，不罵娘就算是給了你莫大的面子。不是危言聳聽，確實是這樣的。即使是2004年出版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與語文出版社出版的《現代漢語規范詞典》中也是這樣解釋的：“比喻淫蕩的女人或貶稱艷麗迷人的女子。”

然而，這已經是翻過去的老黃歷了。前一段時間，一位女士很有感觸地告訴我，如果現在你對著女士喚一聲“狐貍精”，她會高興地撲過來擁抱你的。我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在一個應酬的場合，我還真就聽到一位先生對著一位女性用了“狐貍精”這個詞。那女性竟然激動得近于瘋狂，兩手扳著那位先生的肩膀搖晃著，就像從一棵老樹上往下搖棗子一般。我當時是吃了一大驚。其后便有了往事如煙，癡長了幾歲的落伍感。

顯然，“狐貍精”這個詞于我而言還停留在那些年的陳舊文化環境印象之中。就像那些年的主色調是藍、黃、黑一樣，尤其軍黃色成為惟一的流行色。事實上，一個女性穿上軍綠色的時裝，未必就不好看，穿紅戴綠，施胭脂，涂水粉，抹嘴唇，也未必就難看。但是，如果你紅襖綠褲地來到大街上，嘴唇艷紅，臉蛋粉黛，凌波踏步，人家不在你身上用“狐貍精”這個詞才怪呢！因為，這個詞就是這樣打扮的人的專用詞。確實是一個貶義詞。

《紅樓夢》中寫到晴雯臨死前，寶玉偷著去看，訣別之際，晴雯既向王夫人等人發泄了自己的一腔怨憤，又向寶玉道出了自己的一腔衷情：“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

詞語的演變，一定跟一個時代的主題有關，而一個時代的主題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時尚。唐朝以胖為美，從留下來的美術作品就可以看出，位列中國四大美女之一的楊貴妃就是因胖而美的。因此唐朝的美術作品胖女如云，即使是飛天的女性，也個個胖乎乎的，雖然看上去線條流暢，但胖人飛天，畢竟是吃力些。然而，雖然吃力，但“胖”依然是大美。“胖”就是大唐王朝美的標準，是女性的時尚。

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狐貍是很多的，在所有我見過的動物中，即使到了現在，我始終覺得狐貍的曲線是最美的。女人要成為“狐貍精”，胖乎乎的是不行的。也僅僅只是我們的大唐王朝，寬容了女人之胖，除了大唐王朝之外，我們再也找不到一個“胖女王朝”，發展到了今日，以瘦為美尤甚，滿大街都是減肥的廣告，辦公室、飯桌上、旅途中到處洋溢著減肥的話題。“美腰天使瘦身帶”、“天使芯塑身系”、“正點減肥片”、各種腰封等價格不菲，姍拉娜纖體收腹精華液一盒就得680元，對于窮人來說，吃胖了簡直就是災難啊。愛美，就得節衣縮食地去吃藥，卻也正是禿頂絡腮胡子，虧了這里補了那里。無疑，減肥卻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時尚。現在我們的大街上“靚”吧，五顏六色，五花八門，鶴腿猿臂，狐腰貓步，暗香浮動，不但什么樣的顏色都敢往身上堆，什么樣的肚臍都敢露，什么香料都敢往身上灑，你不露人家會罵你老土，這倒也罷了，倘若罵你落后于時代，你就有問題了。說得多了，會影響到你的前途與就業。這不是危言聳聽，確是大實話。只有那些胖女們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連女人最大的愛好也是選擇了傍晚時分。據說是深色能沖淡胖態，于是就一身一身的黑衣，真成了晝伏夜出的夜行者。而那些身材嬌好的女子上街完全成了一種展示。

一只狐貍對小王子說：“馴化我吧，那么我們就彼此需要了……千萬別忘記，你永遠對你所馴化的東西負有責任。”不管是民間的神話世界，還是文學的大雅之堂，狐貍精與人的琴瑟合鳴是感動過一批又一批的人的。而狐貍精之所以成為狐貍精，自有其招數，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男人甘愿被其俘虜，為其奴役了。蒲松齡老先生在《聊齋》就十分精致地給我們講述過一個故事。有個朱姓女子十分嬌美，然而，丈夫卻將長相遠不及她的婢女收為小妾，并且漸漸疏遠了她。朱姓女人內心非常困惑。他們搬家之后，新鄰居恒娘長相很是一般，然而，丈夫卻又迷上了恒娘，連那位小妾也不待見了。萬般出在無奈何。長此以往，朱氏將面臨被休的危險，便只能向恒娘討招數了。恒娘倒是落落大方，盡數以教。先教會了朱氏如何慫恿老公去小妾處過夜，如何鬢毛釵橫、膚憔脂亂、縮頸萎項地不修邊幅，拒絕和老公親熱。先冷他一段時日，其后，在恒娘的教導下，朱氏濃妝艷抹，嬌憨之態十足，珠唇半啟，蘭蕙之馨蕩溢；一睨一斜之時，嗔怨相生，蓮步輕移之中，憂傷存焉，半推半就之間，銷魂灼骨。最后囑嚀朱氏：“床笫之間，隨機而動之，因所好而投之。”再生出小細節小情境來，如《金瓶梅》中所寫“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地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兒”，“斜溜他一眼兒”，真是極盡狐媚之態，又不失閨閣風范。恒娘對朱氏的這一番培訓，如何了得，朱氏正是用從恒娘處學得的這幾招，硬硬從小妾溫香暖玉的懷中將男人扯了回來，朱氏之夫從此不僅回心轉意，再也沒踏進小妾的閨房。恒娘原本就是成精的狐貍，她對朱氏的培訓過程，完全展示了“狐貍精”這個詞賦予女人的本性要義。

記得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丟眼色只是一種技術，拋媚眼才是一種藝術。丟眼色只講究準確與不準確。可是拋媚眼卻講究藝術與不藝術。丟眼色大約多數的人都能完成，因為它只講究準確，讓他人明白就行了，不講究風騷，就像讓你把一件東西放到該放的地方一樣，而拋媚眼卻需要打開一扇心靈的窗戶，是要讓別人心領神會的。小時候，大人告誡過我們，遇到狐貍千萬不能看它的眼睛。原因就是狐貍會拋媚眼。倘若你追趕著狐貍，冷不丁讓它回眸看，你就會被它攝了魂魄而去。誰說不是呢？何況成了精的狐貍。狐貍精無疑是最會拋媚眼的。倘若一位女性，尤其是漂亮女人，如果不善拋個媚眼出來，別人大約會罵她清高、死相，這還是輕的，重要的覺得她至少有些拿捏，目中無人，鶴立雞群，這就是不夠團結，不夠團結就是少了人緣。在什么都講關系的當今，沒有人緣，萬事都難。

其實，如果走在大街上，不管我們口頭上怎么說，但心底里絕對認可狐媚的她們就是一種風景。她們或許會對我們拋個媚眼過來，但你千萬別當真，她們只是想逗你玩，因為風光如畫的女孩，心情都是個頂個的好。心情好，你還不讓人家逗逗你！倘若有一天，大街上沒有了她們，我懷疑許多人會傷感，甚至是哭泣。那絕不僅僅是年輕人的事了。

水蛇腰

現在，在街上當幾個靚妹從幾位男士身邊走過的時候，就會聽到這樣的話語：“看那腰身兒。”“看那小蠻腰水蛇的！”看那腰身兒，顯然言猶未盡，卻又一時間找不出最好的詞兒來，看來女人的腰真是要“水蛇”一般了。因為，你不“水蛇”，便會被人家譏之為“水桶腰”，那樣粗細均勻上下一致的“腰”便是一種痛苦。當今時代，尤其是對于城里人來說，沒甚么粗活重活要女人來做，你還長那熊腰做甚？豈不是自討沒趣？看來女人要風情萬種，離開“水蛇腰”是萬萬不能的。有這樣一則新聞，在一樁離婚案中，“水桶腰”竟然是其中的一條理由。如果一個女人把腰身變成水桶形狀，男人們寧愿懷疑她有暴力傾向，也不愿相信她有溫柔之一面。雖然許多人不說，但心里存著這種陰影。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并序》對東家之子的描寫中有這樣一段：“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身體的構件有多種，惟獨對腰特別描述：“腰如束素。”可見腰之魅力。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造腰”運動就登峰造極了，“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據說楚王的愛姬的腰，男人一把就能攥住。“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至唐朝，“楚腰”便成了美女的專用詞。

在《紅樓夢》第七十四回里，王夫人問鳳姐：“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鳳姐也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王夫人還罵晴雯：“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結果就因為晴雯“猿背蜂腰”之俏，在王夫人眼中便是禍水一般，怕勾引了寶貝“寶玉”，處處礙眼，終究落得個紅顏薄命。

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期，一旦被人們稱之為“水蛇腰”，那確實是一種災難。我們的課本中就有“水蛇腰”這個詞，那多是用來形容地主家的女性，而且雖然描寫極少，但她們都品行不好，對人民有階級仇恨。那時間雖然是在上小學，但教育讓我們知道“水蛇腰”絕對是壞女人。及至到現在，想來為什么就會用“水蛇腰”來形容她們代表她們呢？大約是由于不怎么參加勞作，因此長得婀娜多姿，與那些勞作的女人比較，她們的身材就有了風擺楊柳、水浮荷花之優態吧。

小時候，我們大隊有一個被人們稱之為水蛇腰的女人，生活確是十分的不幸，人們給她的綽號就是“水蛇腰”。她是地主的千金小姐，那時候，“小姐”這個詞還不像現在這樣的難聽，但也不是被人們所推崇的一個詞，因為她代表著地主階級和資本主義，與當時的革命形式是對立的。她常常成為男人們注目和評頭論足的對象，也是女人們斜視和指指戳戳的冤家。在那個時代，一個女人被人們這樣廣泛的重視是一件很不幸的事。記得出過這樣的一件事，有一天，一位女人沖上去對著她唾唾沫，而且要撲上去撕扯她，聽了許久，方才知道這個女人的男人于夢中多次叫了“水蛇腰”這個女人的名字。大約沒有什么比一個男人說夢話被女人聽到更可怕的事。那一次，“水蛇腰”差點上了吊，女人們是冷眼旁觀，沖上去施救的全是男人。現在想來他們要救她，完全是男人本能的沖動。不過那腰身雖比不上如今改造重塑的婀娜，但確實是纖柔的。當然，她確實是不勞動的，因為她家用不著她下地干活。而勞動是要腰里有勁的，腰里要有勁，便只能膀粗腰圓、虎背熊腰。

自古以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許多女人為了纖腰的理想，像古代心存高遠的志士，“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真可謂吃盡苦頭。“衣帶漸寬終不悔，為腰消得人憔悴。”科學有這樣的結論，一個胖人有60%以上的脂肪堆積在腹部，而女人之腰的問題出于兩個方面：一在于飲食，二在于生育。于是便有了以水果為食、不愿結婚、結了婚不肯生育的女人。好萊塢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就是“加工”出來的。她為了達到“纖腰大胸”的效果，不惜開膛破腹，讓醫生取出她胸腔的最下面的兩根肋骨，塑造出了89-56-89讓男人瘋癲的魔鬼身材，贏得了性感女神之稱。在她離世之后，連墓碑上都刻了她的這組數據。此法在歐美悄然風行，幾乎沒有一個“纖腰大胸”的美女，不是以取下自己的兩根肋骨為代價的，女人開始了身體數字化時代，標志著女人對身體宣戰的時代的到來。至二十一世紀，已是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明日美女”、“人工美女”之類的詞便十分地流行起來。有報道稱二十幾年來，中國整形業“制造”出了無數的“人工美女”，女人們什么不敢做，忍受著皮開肉綻的痛苦再塑自我，卻樂此不疲。真是佩服女人啊，她們真是勇敢，敢于向身體開戰，敢于對任何部位下刀。雖然我們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易做任何改動的陳詞舊語的傳統，但女人們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云是要從風的，人自然是要從眾的。盡管來自中國消費者協會的消息說，中國整容整形業興起近十年，平均每年因美容而遭毀容的投訴近2萬起。10年間，已經有20萬位愛美人士，用高價換來了吊眼、歪鼻、面癱……而今年一月，珠海一名整容女子猝死于手術臺上，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改造自己并沒有因此而止步。電視上關于美腰的器械出了一種又一種，女人們在那些機械上折騰的動作花樣別出。“腰里妖氣”真還就是一個女人天堂般的夢想。

臺灣漫畫家朱德庸說：“女人如果不性感，就要感性；如果沒有感性，就要理性；如果沒有理性，就要有自知之明；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她只有不幸。”與女性第一次見面，你會說有感覺了，絕對不說有情感了。因為身體對性感的反應遠比情感要來得快！一群纖腰細足豐乳肥臀的女子，如果男士缺場，連她們自己都覺得沒勁，女人喝醉往往是在這樣的狀態下。

既要纖腰細足，卻又要豐乳肥臀，真是難為了女子們啊。盡管乳溝就像時間，只要擠總是有的。但是該胖處要胖起來，該瘦處要瘦下去，讓高科技也頻頻出盡洋相。有一位胖女士說：我最討厭自動報體重的電子秤！旁人問：為什么？它會大聲報出你的體重？胖女士憤怒地說：不！它每次都大叫一次只限一人！笑話立足于自欺欺人，欺不了人欺欺己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安慰。因此，才有了這樣勇敢的人：2007年，廣州一婦女在剖腹產手術前對醫生說：“醫生，請把孩子取出來之后，順便給我吸吸脂。”就因為這句話，她被評為年度最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