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山:
你好!
我用一天半的時間讀完了你的《白紙門》。我首先向你祝賀!我認為你寫了一部很好看的小說;同時也寫了一部很好的小說。
對現實的睽注以及由此而引發的現實思想,乃是好看的小說成為好小說的元素之一。我過去這么認為,現在仍這么認為。
接著我要請你原諒我——我曾答應你,一定去唐山參加《白紙門》的研討會;但是現在我須抱歉地告訴你,我不能去了。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勞累。像《白紙門》中后來的疙瘩爺一樣感到勞累。昨天我六點鐘起床,從老伴和兒子住的這一邊,步行半小時回“童影”我住的那一邊,洗漱吃早點,找出一些書,簽上名,帶著(有些區人大代表一直要我的書,已拖得我自己不好意思面對他們);打的趕到我們“北語”所在的街道,再集體乘車去往北京體育大學。與十幾位區人大代表討論食品安全問題:下午兩點鐘回到我住的童影宿舍,接待了兩位客人,躺了幾十分鐘,連晚飯也沒吃,五點趕到學校,集體去中央電視臺錄節目,七點應該開始錄制的節目拖到了八點半,回到家里己近12點……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還有幾次這樣全天奔波的事情。尤其是29日我要講的課。是民盟中央下達的任務,當認真對待。我自覺再去你那里,實在全身心不支了。我知道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想念我了,我去了你會很高興。故我的歉意,其實也包含內疚。好在我們今年5月在天津大港油田相聚了兩天。
不多說了,下面,我將讀《白紙門》的一些心得體會,以及一些聯想寫下來,委托主持人代我向到會的作家、評論家們匯報:
一、中國近當代的文學史,至八十年代末,比例上幾乎是鄉土文學史。這是因為。中國近當代作家和詩人,大抵是農民的兒子。即使父輩不是農民,祖父輩差不多也是的。不是農民的后代,也大抵總在農村生活過的。如魯迅,雖是官宦人家子弟。卻畢竟也有過鄉土童年和少年,于是筆下便也有社戲和閏土。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國近當代文學發生明顯拐點,都市生活開始漸成主流,這也幾乎是必然的。于是鄉土文學邊緣化。尤其是影視作品,需政府政策上給予投資補貼,才有人觸碰。我倒并不憑吊這一種文藝現象,但一想到中國畢竟仍有八九億農民。并且都沒生活在樂園里,心里總是有幾分詫異的。但是幸而還有一些同行,執著又真誠地以大的文化情懷書寫鄉土,書寫農民。我認為這是一種文化道義,是文化的一種可貴本能。而你的名字。一直在我們的這些同行中。那么,關仁山不能不是一個我們親愛和尊敬的名字。
二、《白紙門》已不再是農村題材的小說。這一次你將視野由土地轉移向大海。我從《白紙門》的字里行間讀出了你的自信、興奮和創作激情。《白紙門》是一部充滿創作激情的長篇。我認為你開拓自己創作領域的這一“戰役”是勝利的。認為《白紙門》將是你創作進程中的重要標志性作品。
三、《白紙門》的主人公們。仍是普羅大眾。你仍堅持著你的文化道義感。這一點不但沒有變,反而更深切了。疙瘩爺也罷,他的孫女麥蘭子也罷,這些以海為生的普羅大眾人物,他們在轟然而至的商業時代,和我們一樣,原本一向恪守的價值觀念(我覺得那是些引入向善的樸素的價值觀念)也難免發生坍塌,你看到了這一世相,并心有感慨地表現了這一點;并未因他們是普羅大眾。因他們與我們所來自的階層那么親密因而一味地正面書寫。你的批判也幾乎是痛心疾首的。情懷的深切由此而附加了思想的深刻。而這是好小說的另一元素。我認為你做到了。
四、這部長篇小說令我對你大為刮目相看。你將荒誕色彩與現實性十分大膽地結合了起來。對于我。這是完全能接受的。七奶奶最后變成了“雷震棗木門”的情節,確乎使我怔了許久,一時難以得出結論。那近乎神化的寫法,究竟是好,抑或不好。我坦誠相告,現在我也難以就此自信地說三道四。我只能這么告訴你,起初覺得別扭,但后來別扭消失了。認可了你的寫法。你的《白紙門》本就具有荒誕色彩,那色彩是你一定要體現在作品中的,那么對于具體的一個荒誕情節,讀者盡可以不去究問它是否“太荒誕”了。對于荒誕之風格,本無所謂“太”與不“太”的。結合全書的狀態來接受之,反而更近閱讀情理。在你這一部長篇中,又有著很多象征、隱喻。你究竟要通過它們表達什么,不是我剛放下作品不久的現在就敢于說自己明白的。我只能說,我看出了它們,知道它們肯定象征著什么,隱喻著什么。甚至,也能領會最表層的象征和隱喻,但我又覺得,那象征和隱喻,必有你獨到的深意。故我只能先這么匯報——白紙門、鷂鷹,此二者在借象征和隱喻之中,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是我目前仍不敢說完全明白的。對于我,書中還有許多知識點,居然有那么多歷史中的小說中的人物皆屬門神,老實說,我是讀你的小說才知道。螃蟹從海中爬上岸,要用它們的鉗。徒勞無益地鉗斷鐵軌,這細節也使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難以想像,鐵軌都能鋪近到海灘,人都一車廂一車廂地擁向海邊。海如果有靈性的話,會有什么感覺?因為海是遠離熱鬧喧囂,以孤寂為本色的。你筆下的海,又確乎是有靈性的,是擬人化了的。是與人“對立統一”的一種存在。海本身倒很厚道,海狗和魚、蟹、藻,其實是它向人類奉獻的作品。為的是和人類統一。倒是人類,貪心巨大,巴不得最好把海收入自家缸里去,于是人將自己偏偏置于與海對立的立場。有些自然災難。是人逼自然太甚逼出的結果。
你寫疙瘩爺有這么一句——“他內心里已沒痛苦,只有疲勞。”這是很厲害的一個短句。這幾乎可以說是對當代許多中國人,甚而是對商業時代的許多別國人的一種診斷。《摩登時代》中的卓別林,當他成了機器的一部分,便像疙瘩爺一樣了。
五、《自紙門》中的海狗,不就是我們在《動物世界》中見過的海狗嗎?它們比海獅小,實際上又沒腿可言。即使雄的,相對于手持利器的人,其兇其猛。又能到什么程度呢?故我認為開篇的“引子”是不成功的。人獵海狗,無論如何,談不上英勇,獵河馬海象還差不多。在“引子”中你似乎偏要寫出點兒“好漢”氣概。而我覺得適得其反。倒莫如寫出一種既獵之又憐之的矛盾心理……
六、日本的海域里會有巨蟹。殼的直徑有一米多,地道的“殺人蟹”。何不索性更狂想一點兒?七奶奶可變“雷震棗木門”,將“殺人蟹”引入小說,又有何不可?拳頭大的蟹,陣勢再兇,終覺不十分可怕。因我們常吃它們,而且叫它們“海鮮”,跟毛蟲大軍的可怕性都沒法相比……
七、你的《白紙門》,運用了與你以往小說創作完全不同的敘事方法。很新穎。當然,韓少功、李銳等我們的同行,也運用過類似的敘事方法。但你與他們也還是有區別的。他們所借之典之故,主要還是與“農”相關。而你所用的,卻來自于海與漁民的關系中。海取代了土地,漁民取代了農民。比之于土地,海對人具有特別主動的攻擊性、報復性,因而人與海的關系也更具有緊張感。《白紙門》一直緊抓住這一種緊張感寫入寫事……這一點我是很欽佩的。
八、我對《白紙門》的文字風格也很喜歡。我認為后邊是越寫越好了。“大鐵鍋”所引發的人物欲念,尤其那些村、鄉的吏們對大鐵鍋的利用之心,寫得不溫不火。綿里藏針,到位即止。你時刻不忽視對景、境的細致描寫,使小說文本很“文學”。
九、但我有些直覺的閱讀印象,供你參考:即有些鄉言俚語的摻入。與文學語盲之間,似乎還不是融合得那么“舒服”。
仁山,以上是我的讀后感,啰里啰嗦,匯報完畢。
祝研討會開得好。
梁曉聲
2007年7月23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