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鳴
一九五六年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均為教師,且在文革中受到沖擊。兩位姐姐在文革中先后到云南西雙版納農場當知識青年。一九七三年,十七歲中學畢業被分配在上海東海軋鋼廠當工人。一九八。年通過高考進入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學習,并于一九八四年畢業留校任助教。一九九四年調銀行工作,現供職于上海銀行宣傳部門。愛好文學、歷史學,喜歡寫作,曾在報刊雜志發表過散文、通訊等作品。
《西雙版納凡人小事》是周抗美女士用筆名“亢美”在網絡文學園地《榕樹下》發表的系列散文隨筆,現已發表了八篇,一萬八千余字。文章以當年云南西雙版納的知青生活為背景。以作者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為線索。通過對普通知青“凡人小事”的述說和描寫,真實地反映出當年知青生活的生存環境和他們的喜怒哀樂。
我讀罷這些文章,除了喜歡作者優雅的文筆外,也被生活在逆境中依然達觀、開朗、詼諧、堅韌的知青們所感染。而其中描寫我大姐秦小羽的《潔白的羽毛》(文章系列之四),更是勾起了我對往事的諸多回憶。父親、母親、姐姐、文革、上山下鄉……
說實話,我對文革那段頗為獨特的歲月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六六年文革開始。我剛好十歲)。與家人相比,我的人生旅途應當算一帆風順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幸運的。然而也因為家庭遭遇和個人性格的因素,我的童年似乎始終是與孤獨、自卑、惆悵連在一起的。隨著時光的流逝,童年往事卻成了我難以忘懷的澀澀記憶。以至于現如今,對于老三屆、知識青年等話題我總要比同齡人多點敏感,多點情結,對描寫文革,描寫上山下鄉的文章或書籍我總會給與更多關注。在我的書架上就有不下二十冊關于“文革”、“紅衛兵”、“知青”等題材的書籍,如鄧賢所著的《中國知青夢》《中國知青終結》等。通常,我在讀這些書籍和文章時,腦海里總會時不時浮現出當過知青的兩位姐姐以及《西雙版納凡人小事》中提到過的許許多多老三屆知青的身影。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毛澤東振臂一揮,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距今已過去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正是不堪回首的文革瘋狂歲月。在個人崇拜的主導下,人們視“紅寶書”為圣經。奉“最高指示”為圣旨。當年,成千上萬知識青年就是憑著對“圣旨”的無比忠誠。憑著“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志氣,帶著他們的熱情和責任,打起行囊,唱著高亢的革命歌曲,懷著“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真誠之心,懷著立志改造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想,更是懷著對未來無限的憧憬,義無反顧地奔赴農村廣闊天地,準備轟轟烈烈、大有作為地干一番事業。在此之后的整整十年被稱為“知青年代”中,“老三屆”“一片紅”“插隊”“兵團”“扎根”以及再后來的“上調”“病退”“返城”“戶口”“招工”等幾乎成了每個家庭不同時期的專業術語。而知青們也在歷經磨難,飽嘗艱辛。遭遇不公和歧視之后,從最初的熱血沸騰,陷入了迷茫和彷徨,直到最后憤怒的爆發……
一九七八年發生在云南西雙版納農場的知青罷工、游行、請愿、臥軌、絕食等風潮,即是日漸覺醒的知青群體為掌握自身命運而采取的一種近乎極端的自衛行為,或可稱之為“反叛”。這種“反叛”的直接成果便是一九七九年的全國知青大返城。知青大返城不僅讓云南西雙版納農場多達十萬之眾的知青實現了“勝利大逃亡”,也標志了歷時十年的“知青年代”的徹底終結!
盡管《西雙版納凡人小事》用筆不乏輕松幽默,但讀過之后,仍然使人感到心情沉重。我算是幸運兒。中學畢業分配時。因兩位姐姐先期去了云南,于是令人羨慕的“硬工礦”名額便理所當然地落到我的頭上。這樣,除了上中學期間有過不多的幾次下鄉勞動外,我幾乎沒有真正意義的上山下鄉經歷。盡管不是知青的我,無從深切體會當年知青的真實感受,但從兩位姐姐言談以及眾多知青文學中,還是多少能了解和感知當年知青們的境遇和遭遇。誠如《西雙版納凡人小事》所述,姐姐們當年到西雙版納時年僅十六歲,卻要每天挖“那種口八十公分、深七十公分、底六十公分的種植橡膠樹的大穴”。十六歲,在喜歡時尚地稱少男少女為“男孩”“女孩”的今天,還屬于未成年的花季;十六歲,還是時不時會依偎在父母身邊撒嬌的“孩子”(我女兒即如此);十六歲,還是正在無憂無慮沭浴著歡樂陽光的少年。然而,當年同樣處于“花季”年齡的知青們,卻不得不在廣闊天地里作“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磨礪。我想,孟夫子倘若有知,大概亦會感動涕零了。
如今,大姐已去世多年,而我至今還珍藏著一張大姐在云南農場挑柴禾時的照片。從照片看,兩捆柴禾的體積遠比大姐的身材高大,高大得簡直不成比例。雖然照片上的姐姐始終是笑盈盈的。但我知道那柴禾是她在燒過壩的高高山坡上依靠瘦弱的肩膀艱難地獨自挑回來的,而且柴禾的重量居然跟她體重一樣!
許多年以后,已返城落戶北京的二姐,有機會隨部分老知青重歸故里西雙版納農場“探親”。當看到當年開墾的荒山已變得郁郁蔥蔥,特別是看到知青們當年親手種植的橡膠樹苗已蔚然成林,而且每年為農場帶來不菲的經濟收益時,老知青們禁不住汩眼漣漣,感慨萬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是啊,這一片片橡膠樹林浸透了知青多少汗水,這一滴滴乳白色的橡膠液又融入了知青多少心血啊!
“十年前,作為新農村的拓荒者,知青在荒蕪的山坡上播種了橡膠樹幼苗,但到了十年后該收獲的時節,知青們卻無奈地懷著破碎的“知青夢”,拖著疲憊的、傷痕累累的身軀無比惆悵地離開了為之奮斗過的這片熱土,而且是不帶走一片樹葉地離開了……”一位農場老職工如是說。
四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理性地再度審視當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時,便會發現盡管知青是個遙遠又暗淡的話題,但“知青”已打上了深深的時代烙印,“知青年代”也已成了我們無法忘卻的苦澀回憶。
我一直認為,在中國,“知青”是個特定的名詞,是吃盡無數苦頭和經歷無數磨難的特定群體。他們的大好青春年華是在農村“廣闊天地”度過的(在這里說“蹉跎”或許更準確)。十年之后,好不容易返城,他們又為工作,為學歷,為住房,為經濟來源,為自己的生存,費盡周折地四處奔波。他們為能在里弄生產組掙到每天八角工資而不遺余力,他們為能求得一張早就該得到的“文憑”而挑燈夜戰,他們為能在原本就不寬敞的住宅里按下一張本就該屬于自己的睡床而煩惱不已。總之,當帶著一身泥土氣回到久別的城市時,他們驀然發現一切都變了,變得那樣陌生,他們甚至感覺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于是,受盡波折的知青們重又陷入了新的困惑和彷徨。
如今,時過境遷,當這一切如夢魘般地煙消云散時,這些老知青中不少人會徒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老”得足以被社會拋棄(恕我直言,在知識青年里能把握機遇,日后在事業上取得成就的畢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小部分)。當“改良”“重組”“兼并”“轉型”等時髦詞語滿街飛揚時。老知青們面對的卻是下崗、內退。還有多年積勞成疾的傷病……無奈之余,為了彌補自己青春流逝的遺憾,他們又專心致至地把希望轉寄予下一代身上。為子女成長,為子女升學,為子女出國。為子女就業,為子女婚姻,等等,只要是為子女,他們就百般操勞而無怨無悔!盡管知青們在該讀書時無書可讀,該就業時無業可就,該享福時無福可享,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生不逢時”的境遇卻并沒有過多地埋怨。
“……我們的過去已經凝固,我們不能要求重新活一次。對活著的人來說,活著已經是一種極大的幸運,活著就能改變自己和這個世界,我們還苛求什么呢?”《中國知青夢》再版前言中的這段文字,與其說是知青們對那段不堪回憶的歷史所表現出的一種平和心態。毋寧說這是他們的人生態度,是他們的處世哲學。
然而,反觀下一代對父輩們當年的遭遇和如今的現狀卻并不見得都能理解,或許正如《西雙版納凡人小事》作者文章開篇中所說的。“知青”話題也許已經被認為是“老土”的故事了。
其實,只要讀過《西雙版納凡人小事》,你就會明白,當年懷著遠大抱負和激情的知青們。用他們的坦誠與毅力在“與天斗”、“與地斗”的歲月里除滾了一身“泥巴”外。還為落后的農村傳播了文明。傳播了智慧。他們所付出的不僅有艱辛。有汗水,更有血和淚!令人扼腕嘆息的是,當初知青將自己的美好青春全部都奉獻給了他們無比信任的“祖國召喚”,而如今,召喚過他們的社會卻始終沒能給予他們足夠的、公平的回報。難道人們真的把“知青”給淡忘了?
在此,我要說聲:謝謝,謝謝周抗美的《西雙版納凡人小事》!但愿四十年后的今天,有更多描寫知青的文章和著作出現,因為無論如何,在這場曾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波及了成千上萬個家庭,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上山下鄉運動中,知識青年實在是不能,也是最不應該被淡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