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最近我讀到徐芳的一些散文。我覺得在一個浮躁的環境里。在一種張揚的氣氛下,在一股作秀、炒作的潮流中難得有徐芳的,看似平易的其實是雅致的寫作。她的文童,細微而不瑣碎,清白而不粗淺,敏感而不神經,執著而不偏激,美好而不自戀。她對她不以為然的人與事,仍然保持著一種理解與善意。對于她感動的東西,她也不事夸張與咋唬。古人講詩教,什么怨而不怒呀,樂而不淫呀。哀而不傷呀,徐芳的文字沾這邊。這是一種文體嗎?風格嗎?節制嗎?
我覺得這更是一顆心靈,是一種樸實與靜篤,一種誠摯與謙卑,一種好意與實在的堅毅。如果寫作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如果寫作不是為了搔首弄姿,如果寫作不是為了作健美操和逞能,如果寫作不是自戀和自暴……如果寫作是真的想告訴讀者一點你的最好的心思與體會,而不是失禁失控惡性發泄的話。
例如《一扇窗子能猜多少謎》,以最平實的生活畫面,日夜被眺望著的風景,表達了無力穿透的嘆息。它熟悉卻又陌生。這樣的生活畫面構成了謎面,但不知道謎底在哪里。有著巨大輪廓的城市,又被多少這種“熟悉的陌生“所裹挾著呢?這篇東西被日常生活的瑣碎塞得很滿,夯得很實,但也許就因為有這樣的謎懸著,里面有一種時代與城市的、憂郁與無力的詩情。
讓我們讀一下《有客來訪》與《雀鄰》,乍看之下,尤其是“雀鄰”,似乎有“尋尋覓覓”的意思,但其宴不然。其實作者最想關照的是人在“過客”一般的一生中,那些與人們擦肩而過,邂逅相遇的風景與動物究竟能帶來什么?它可能僅僅是一瞬。但這一瞬又在什么樣的意義上構成了生命的永恒呢?
都市中的自然之境,有時也很費解。它太雕琢,太人工化,太平面化,但《有客來訪》中的蝙蝠卻與雀不同,它仿佛充滿了故事性,也充滿了與命運契合的隨機,因而它在讀者眼前生動飽滿。在都市中思索自然比之在大自然中思索自然似乎要累,但有時也很詼諧。也算是現代人的一種有待完美的新經驗吧。
寫人,就是寫日子。日子是日歷紙一頁頁撕下,撕的時候是不經心的,是輕飄飄的,但日子積攢得多了,那不經心突然就有了驚心的感覺,有了仿佛戲劇小說才有的命運的凹凸感。《我的媽媽,流淚的媽媽……》一篇便是如此。媽媽對女兒的依賴似乎是打了個盹就自然而然完成了,滄桑是母親的,更是女兒的。這種由凡俗所積聚而成的驚粟之感、變幻之感,在《碗的禪機》與《冬日里的抒情》中都有所發揮。
而在《一條路、一間閣樓和兩只鳥》中,有著足夠的關于敘述藝術的智慧,收斂而寫得那么有氣息。《懶得如何》卻寫得很舒展,很從容。不急不躁,有一種娓娓道來的可愛情趣,是一種珍視生命韻致的書寫。
《假棋、麻疹及其他》與《高原上的兩枚老棋子》說的并不是枰上的搏殺、刀光劍影,而談的是棋之外,是看,是冷眼看或熱眼看風生水起,風生火起……這冷冷熱熱,其實也是棋道。但這道又絕非囿于棋,而是進入了另一種思辨。
徐芳以詩人的身份,作編輯。也寫散文及其它文字。這樣她的散文里有詩;也有可能與編輯工作有關,她在衡量、比較、選擇、分析所有關于文學和非文學的信息時,都充分流露出她的寬容、涵容和包容,這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氣度,在有了某種氣候時它又會變成一種思辨,一種洋溢著玄思的議論,雖然她的議論一般并不嚇人。當然她的文字里更反映了作為好人、正常人的善良與適可而止,作為愛上了文學的人的虔敬、清潔和靈氣。祝賀她的散文集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