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兼任南開大學、沈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清風白水》《面對歷史的蒼茫》《滄桑無語》《何處是歸程》《千秋叩問》等二十多種,另有“王充閭作品系列”七種,“文化散文叢書”三種。散文集《春寬夢窄》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
一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
哪年,哪月,
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時候,
才能歡聚一堂?!
這首最先在西安校園唱開,而后又響遍多個城市街頭的《松花江上》,我是直到解放后上了初中才聽到的。那蒼涼悲慨、凄惋動人的歌聲,一下子就把我的“少年心”緊緊地攫住了,聽著,聽著,眼淚便“刷一刷一刷”地流淌下來。
音樂本身就具有移情動性、感發(fā)興起的功能,加之身在曾經淪為殖民地的東北,有著直接的生活經歷與生命體驗,因此,那回環(huán)縈繞、反復詠唱的旋律,像是旋動著的一顆螺絲,一步步把激揚澎湃的情感推向頂端,直至萬箭攢心,肝腸欲斷;最后竟達到這種地步,只要一提到“九一八”這三個字,耳畔便立刻蕩起這悲涼、憤懣的歌聲。
后來,我讀了民國年間的東北史,又陸續(xù)看到一些有關張學良將軍的史料,知道原來史冊上是記載著兩個“九一八”的。——在那個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九一八事變”的前一年,一九三○年也有一個轟動全國的“九一八”。二者不同的是,前一個把張學良推上榮譽的巔峰,后一個使他墮入恥辱的泥淖。時隔一年,他就由光華四射的耀眼明星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真是“世事茫茫難自料”啊!
一九三0年中原大亂。經過頻繁的幕后活動,李宗仁、馮玉祥、閻錫山等各派勢力,公開亮出了反蔣旗幟,他們一致?lián)泶鏖愬a山為“中華民國陸海空軍總司令”,逼迫蔣介石下臺。當時唯一沒有卷入這場戰(zhàn)事的,是雄踞山海關外、同樣手握重兵的張學良。在斗爭雙方旗鼓相當、相持不下的情勢下,顯然,當時有“中國政治舞臺上的一顆新星”之譽的張學良,“左袒”則左勝,“右袒”則右勝,輿論公開地宣稱:“誰贏得了少帥的支持,誰就贏得了這場戰(zhàn)爭,甚至就能贏得整個中國。”因而,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受到社會各界的密切關注,地位驟然凸顯出來。于是,交戰(zhàn)雙方都費盡心思尋覓能與張氏拉上關系的人物,沈陽城里。冠蓋云集,帥府樓前,說客盈門,都竭力爭取東北軍的支援。
形式上,張學良嚴守中立;內心里已經意有所屬,那就是南京政府。因為他一貫以維護國家和平統(tǒng)一為旨歸,在他看來,蔣介石是代表中央政府的理想人物。他先是致電閻錫山與馮玉祥,認為“戰(zhàn)爭對外則為恥辱,對內為人民所不取”,表示“如能同意罷戰(zhàn),愿執(zhí)調停之勞”,結果遭到拒絕。于是,在九月十八日,張學良發(fā)出了轟動中外的通電,主要內容是:
戰(zhàn)端一起,七月于茲,廬舍丘墟,人民涂炭,傷心慘目,詎忍詳言!戰(zhàn)局倘再生長,勢必致民命滅絕,國運淪亡,補救無方,追悔何及,此良栗栗危懼者也。……良委身黨國,素以愛護民眾、維持統(tǒng)一為懷,不忍見各地同胞再罹慘劫,用敢不揣庸陋,本諸“東電”所述,與夫民意所歸,吁請各方,即日罷兵,以紓民困。至解決國是,自有正當之途徑。應如何補救目前,計劃永久,所以定大局而屢人心者,凡我袍澤,均宜靜候中央措置。
電文語意含蓄,措辭溫和。并未明顯指責某一方。但由于文中有“靜候中央措置”字樣。客觀上已經彰顯了他的立場。因而在整個政界鼓蕩起一場軒然大波。即此,亦足以見出當時他在全國舉足輕重的地位。
電文發(fā)出后,張學良即調遣十多萬東北精銳之師,浩浩蕩蕩開入關內,反蔣聯(lián)盟聞風潰退,迅速瓦解。閻錫山在地上往復兜圈子,邊走邊說:“完了,完了!咋個辦呢?咋個辦呢?”立即宣布辭去“總司令”之職;隨后,與馮玉祥所率軍隊全體將領聯(lián)名復電張學良:“今我公慨念時艱,振導祥和,凡有血氣,莫不同情”,“究宜如何循正當之途,以定國是,敬請詳示”。至此,軍事調停宣告成功。從而結束了民國史上為時最長、投入兵力最多、付出代價最大的一場內戰(zhàn)。僅用十幾天,東北軍就平定了華北。平、津、河北政權由東北軍全部接收。
很快,張學良就接任了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一職。到達南京時,受到了蔣介石為首的中央政府最高規(guī)格的接待,禮遇之隆重,報章上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當張學良一行由浦口過江時,江中的軍艦和獅子山上的炮臺,禮炮齊鳴,向他表示敬意;船至下關碼頭,罩已恭候在這里的國民政府各路大員,齊聲問候,鼓掌歡呼;驅車上路,目光所及,滿城都張貼著“歡迎擁護中央、鞏固統(tǒng)一的張學良將軍”的巨幅標語;進了國府大門,蔣介石以對等身份。降階相迎。
為了酬答張學良的勛勞,蔣氏授予他節(jié)制奉、吉、黑、晉、察、熱、綏、魯八省軍隊之權柄。并將北平、天津、青島三市及河北、察哈爾兩省劃歸奉系管轄。儼然與這位未及“而立”之年的少帥平分天下,共掌朝綱。張學良一時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其政治生涯可謂登峰造極,也是他人生最為得意的時刻。這飛來的榮譽,不禁使他有些飄飄然,甚至忘乎所以了。說來也不出奇。畢竟他還很年輕呀!
月盈則虧。物極必反。得意,是一種很可怕的心態(tài)。正如古語所說的,“福兮禍所伏”,少帥輝煌的榮耀,至上的威權,也埋伏下危機的種子。
就在他統(tǒng)率十余萬精銳之師揮麾入關,致令東北兵力空虛,而八省三市冗雜的善后事宜亟待處理,無力顧及東北防務的嚴重時刻。密切關注、伺機待動的日本關東軍,早已磨刀霍霍,殺氣逼人。于是,一場陷他于滅頂之災、使他遭受奇恥大辱的另一個“九一八”。正在暗地里悄悄地等待著他。
一九三一年夏天,張學良因患重癥傷寒,入住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診治,入秋之后漸漸恢復。九月十八日晚,東北軍政要員為遼西特大水災籌措救助基金,在前門外中和戲院舉行盛大京劇義演,著名青衣梅蘭芳領銜演出《宇宙鋒》。各國駐平使節(jié)及當地仕商名流應邀出席。病后初愈的張學良也一道前來觀看。正當全場沉浸在精美絕倫的藝術享受之中,少帥突然被緊急電話喚出,原來,一場震驚中外的事變在沈陽的柳條湖發(fā)生了。
當晚二十二點二十分,日本關東軍炸毀了奉天北大營附近柳條湖的一段南滿鐵路,并扔下三具穿著中國軍服的尸體,誣稱中國軍隊破壞南滿鐵路,襲擊日軍守備隊。于是,參加夜間“演習”的關東軍各部隊,分別向北大營、奉天城等預定目標發(fā)起攻
擊。當時,中國士兵群情激憤,要立即予以反擊。可是,旅長卻下達了張學良發(fā)出的“不予抵抗”的指令,當時還有這樣的話:“繳械任其繳械,占領營房任其占領營房。”結果,到了第二天上午八時。陸續(xù)得到增援的日軍幾乎未受到任何抵抗。便占領了整座城市,東北軍被迫撤向錦州。當時全國最大的、擁有五萬名工人的沈陽兵工廠。連同九萬余支步槍。兩千五百挺機關槍。六百五十余門大炮。兩千三百多門迫擊炮,東北航空處的二百六十余架飛機。以及大批彈藥、器械、物資等。全部落入日軍之手。爾后,四個月零十八天,就占領了相當于日本本土三倍的整個東北。
難道是真的活見鬼了?為什么張學良竟然鬼迷心竅,做出這樣既悖常情、又乖公理的決定?不妨追溯幾件近期發(fā)生的事情,也許可以給出一定的答案。
前此一兩個月,因為“萬寶山事件”、“中村事件”。引發(fā)了全國風起云涌的抗日怒潮,蔣介石對此十分光火,當即在“剿共”前線,電告南京政府與張學良:
無論此后日本軍隊如何在東北尋釁,我皆不應予以抵抗,力避沖突。吾兄萬勿逞一朝之憤,置國家民族于不顧。希轉飭遵照執(zhí)行。……宜隱忍自重,以待機會,以免被共產黨利用,逞共匪之跋扈,同時對于中日紛爭更有導入一場紛亂之虞。
事變發(fā)生前幾天。蔣介石又當面向張學良交代:
最近,我獲得了可靠的情報,關東軍在東北就要動手。我這次和你會面。最主要的是要你嚴令東北全軍,凡遇到日本進攻,一律不準抵抗。如果我們回擊了,事情就不好辦了。你的身體不好,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交給中央。
這就是說,張學良的下令不抵抗,是奉行了蔣介石的既定方針。
其實,這種不抵抗的政策也并非蔣氏所獨創(chuàng)。可以說,近代以來的歷屆中國政府。對于英、法、美、日、俄等各國列強的侵略挑釁或中外局部性沖突的處理。大多持讓步、妥協(xié)、忍耐及不抵抗的態(tài)度,幾十年間,幾成慣例。他們還美其名曰:這是另一類的愛國主義,——弱者面對強者,出于最低限度的自我保護,只能忍辱負重。在夾縫中求生存。此其一。
其二,蔣介石師法曾國藩當年處理洋人與太平軍關系的故伎,將“安內攘外”確立為國民政府的一項基本方略。而不抵抗政策不過是這一方略的邏輯推演與必然延伸。因為他一向把眼皮底下的共產黨看成心腹大患,而視東北邊陲之外、蠢蠢欲動的日本人為“成不了氣候的敵人”。他在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告全國同胞一致安內攘外》的文告中,指出:“攘外應先安內,去腐乃能防蠹”;“不先消滅赤匪,恢復民族之元氣,則不能御侮;不先削平粵逆。完成國家之統(tǒng)一,則不能攘外”。
可是,具體落實到張學良身上,就另當別論了。他是那樣一個“愛國狂”,國仇家恨集于一身,對日本鬼子切齒痛恨;此刻,面對強敵入侵,國土淪亡,東北三省父老鄉(xiāng)親慘遭涂毒,他怎能坐視不顧,置若罔聞呢?況且,以他那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為、我行我素的犟牛猛虎,蔣介石只憑著幾句囑托,一紙飭令,就能把這個“東北硬漢子”的手腳捆綁住嗎?
我們且聽聽張學良自己是怎么講的:
要說我就是不想抵抗,我是一點不服的。但是你要責備我一句話,說我作為一個封疆大吏,東北那么大的事情,我沒把日本人的情形看明白,一我還是把這時的日本看做是平常的日本,我就沒想到日本敢那么樣來,我對這件事情,事前沒料到,情報也不夠,我作為封疆大吏,我要負這個責任。……
我情報不夠,我判斷錯誤!我的判斷是,日本從來沒敢這么擴張,從來沒敢搞得這么厲害,那么,現在他仍然也不敢。我也判斷,這樣干,對你日本也不利啊!你要這樣做法,你在世界上怎么交代?那個時候,我們也迷信什么九國公約、國聯(lián)、門戶開放,你這樣一來,你在世界上怎么站腳?
原來如此!
揆情度理,設身處地,張學良這么講。應該說是可信的。但是,新的一系列問號又隨之跳了出來:
作為封疆大吏,守土有責,為什么你事前竟然沒有料到?
為什么“情報不夠”,作為最高指揮官,難道不曉得“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的兵法常規(guī)嗎?
縱使事變當時猝不及防,為什么戰(zhàn)局拉開之后,日本軍隊一日之內下我二十城,略地千余里,就是說,他們已經動真格的了,作為軍事統(tǒng)帥,你還是拒不抵抗呢?
本著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春秋責備賢者”之義。尋根究底也好,“誅心之論”也好,這些疑問都是無法回避的。
其間的癥結所在,是他事變前對于日本軍國主義的本質缺乏清醒的認識。他說:“我的判斷是,日本從來沒敢這么擴張,從來沒敢搞得這么厲害,那么,現在他仍然也不敢。我也判斷,這樣干,對你日本也不利啊!你要這樣做法。你在世界上怎么交代?”之所以如此,不能不歸咎于他在整個時局面前,得意忘形,心浮氣躁。既然東洋鬼子“不過爾爾”。那也就用不著隨時掌握什么“情報”、分析什么“動向”了。
而在戰(zhàn)局拉開之后,面對日本軍隊勢如破竹的凌厲攻勢,他又從這個極端跳到了另一個極端,由原先的滿不在乎,一變而為“竦然驚懼”;接下來。又產生了三個“錯誤期待”,一個“深層考慮”。
他認為,“我以東北一隅之兵,敵強鄰全國之力,強弱之勢,相去懸絕”;“日軍不僅一個聯(lián)隊,它全國的兵力可以源源而來。絕非我一人及我東北一隅之力所能應付”。這里不排除有過高地估計敵軍實力的偏向,但日軍的蓄謀已久,成竹在胸,而且積聚足夠的兵力,也是事實。當時,東北境內的日本正規(guī)軍,包括一個師團和六個鐵路守備隊,另有持槍的警察、憲兵、特務團、義勇團等名目繁多的輔助軍事力量,總數在十萬人以上。
三個“錯誤期待”:一是期待當時的國聯(lián)出面干涉。企盼英美等西方國家制止日寇的侵略行為。當李頓爵士率領國聯(lián)調查團到達東北時,張學良曾樂觀地認為,一俟調查清楚后,當會采取措施幫助中國,制止日本侵略。二是期待蔣介石領導的南京政府改變不抵抗的政策,在全國掀起全面抗戰(zhàn)。事變當時,張學良曾對東北高級將領說:“現在我既聽命于中央,所有軍事、外交均系全國整個的問題,我們只能速報中央,聽候指示。我們是主張抗戰(zhàn)的。但須全國抗戰(zhàn);如能全國抗戰(zhàn),東北軍在最前線作戰(zhàn),是義不容辭的”。三是期待日本政府制止關東軍對中國東北的野蠻侵略。由于這三個“期待”均沒有現實依據。因而,最終全部淪為甜蜜蜜的幻想。
而其深層次的考慮,則是擁兵自重。保存實力。張學良畢竟出身子地方軍閥,他所念茲在茲的必然是手下的軍隊,這無異于他的“命根子”、“護身符”。他曾對部下說:
當時,從政治和戰(zhàn)略上分析,敵強我弱,假如違令抗日,孤軍作戰(zhàn),后繼無援,其結果不僅有可能全軍玉碎;更為嚴重的是,唯恐給東北同胞
帶來戰(zhàn)禍,造成極大的災難。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保存實力,所以我忍辱負重,暫率東北軍退出東北,臥薪嘗膽,同仇敵愾,整軍經武,提高部隊素質,以期有朝一日打回老家,消滅日本侵略者。
對于他來說,“中東路事件”的教訓是至為慘痛的。本來是蔣介石下令出兵,并答應一旦開戰(zhàn),中央將派出十萬援兵全力支持。可是。當與蘇軍交戰(zhàn)后,竟致一敗涂地,東北軍損失慘重,而蔣介石卻未派一兵一卒,坐視不救。到頭來,只有大呼上當,自認霉頭。中央發(fā)令的事,結局尚且如此;如果擅自行動,后患將更加不堪設想。應該說,這是他擁兵自保,不予抵抗的深層原因。
至于忠實地執(zhí)行蔣介石的方針,在張學良來說,也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追根溯源,可說是“久矣夫。非一日也”。張學良自幼就痛恨軍閥割據。各霸一方,造成國家分裂,民生凋敝;而把蔣介石統(tǒng)治下的南京政府視為統(tǒng)一的象征,寄予深切的希望。并自覺自愿地將自己與東北軍置于被統(tǒng)領、被調遣的地位。一九二九年,蔣介石命令他收回中東路,他即出兵與蘇聯(lián)作戰(zhàn);后來,石友三叛變南京政府,他即刻應調,率兵平叛。在他眼中,蔣氏即是中央。中央即是統(tǒng)一政府,他把服從中央政府的調遣看作軍人應盡的職責。也正是基于這種情況。幾十年來,社會各界才一致認為,張學良是執(zhí)行了蔣介石的不抵抗方針,才導致東北淪陷,最終成了“替罪羊”。
據張學良的“口述歷史”披露,關于這段歷史,他有如是說法:
我是主張抗日的。但在蔣先生心里,他的第一敵人是共產黨。能保持他的政權,他什么也不管。他是老謀深算的政客,我是很年輕的。……蔣先生是個投機取巧型的買辦,完全是唯我的利益獨尊主義。
同時,他還這樣說:
我要鄭重地聲明,就是關于不抵抗的事情。九一八事變不抵抗,不但書里這樣說,現在很多人都在說,說這是中央的命令,來替我洗刷。不是這樣的。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說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絕對不是的……
我下的所謂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跟他沖突,他來挑釁,你離開他,躲開他。
我簡單地講這個道理,講這個事實。日本人在東北同我們搗蛋不是第一次了,他搗了許多年了,搗了許多次了,每次都是這樣處理的嘛。……
當晚,根本不知道這就叫做“九一八事變”,也不知怎么向政府請示該怎么辦。因為那時關東軍經常尋隙挑釁,隔幾天就找點事鬧鬧。……
我這個人說話,咱得正經說話,這種事情,我不能諉過于他人。這個事不是人家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的責任。……
我這個人是不受操縱的,但凡做事,我有我自己的主意,我有我自己的見解。
這番話,再一次顯現了張學良的個性特征。“大丈夫要光明磊落,敢作敢當,不能功歸自己,過諉他人”。這是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各有各的賬。無論張學良如何奉行“忠恕之道”;面對日寇的瘋狂入侵,蔣介石推行不抵抗政策,這是板上釘釘,洞若觀火的。
國土淪亡,山河破碎。激起全國人民的無比憤慨,紛紛指責蔣介石和張學良的不抵抗行為。著名的愛國學者王造時憤怒地指出:
古今中外的歷史,喪權的也有,失地的也有,甚至于亡國的也有,但決找不出喪失土地如此之多而不抵抗的例子。有之,只有“九一八”一役!
實行不抵抗主義的人們,還有什么理論可以自行辯護呢?失去東三省不抵抗,失去熱河不抵抗,將來失去華北恐怕還是不抵抗;不抵抗主義不但斷送了數百萬平方公里土地、數千萬的同胞,并且,貽我中華民族萬世之羞!
“九一八事變”后,對于張學良,群起而攻之,甚至連吳佩孚都寫了諷刺詩:
棋枰未定輸全局,
宇宙猶存待罪身。
醇酒婦人終短氣,
千秋誰諒信陵君。
因為張學良被列入“民國四公子”,故有“信陵君”之喻;“醇酒婦人”,語含譏刺,顯然是從“張擁胡蝶共舞”的謠言引申而來。當時的輿論,甚至連他陪同外賓觀賞京劇也有所責難,認為在千鈞一發(fā)的危難之際,竟有閑情逸致去看戲,真可說是“陳叔寶全無心肝”。而在天津的日本特務機關報《庸報》。則故意捏造有關張學良的桃色新聞,上海有的報紙也大肆刊載這類消息。
辛亥革命黨人、在政界學界歷任要職、頗負詩名的馬君武,根據這些傳聞,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了兩首《哀沈陽》的七絕,并自詡堪與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痛斥漢奸吳三桂的《圓圓曲》相媲美:
趙四風流朱五狂,
翩翩胡蝶正當行。
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
哪管東師入沈陽。
告急軍書夜半來,
開場弦管又相催。
沈陽已陷休回顧,
更抱阿嬌舞幾回。
從前面講到的情形看,事實顯然大有出入。但身為當事人的張學良,“戴盆難以望天”,除了一再申明:“第一,不屈服。不賣國;第二,不貪生,不怕死。倘有賣國行為,將我打死,將我的頭顱割下,也是愿意的”;只有觍顏受過,打牙咽進肚里。趙四小姐也取沉默態(tài)度,未置一詞加以辯解。唯有胡蝶連續(xù)兩天在《申報》上發(fā)表聲明。鄭重進行批駁,說她“留平五十余日,未嘗一涉舞場”;況且,同張學良從來就未曾見過面。聲明中揭露,這是日本人的“宣傳陰謀”。“欲毀張副司令之名譽。冀阻止其回遼反攻”。
而“朱五”則以另外一種方式,把這筆賬找了回來。“朱五”系北洋政府內務部長朱啟鈐的第五個女兒,名湄筠,是少帥秘書朱光沐的妻子。有一年在香港,她與馬君武在一次宴會上見面了,便端著酒杯走了過去,說:“馬老,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你詩中所寫的那個‘朱五啊,來,我敬你一杯酒。感謝你把我變成名人啦!”馬君武現出一臉窘相,見勢不妙,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當時,同為京師“四公子”的張伯駒(筆名“叢碧”)在《故都竹枝詞》中寫道:
白山黑水路凄迷,
年少將軍醉似泥。
為問翩翩蝴蝶舞,
可曾有夢到遼西?
作者原注:“時東北已失,張學良在京方呢電影明星蝴蝶,每跳舞至深夜。”
顯然,這位叢碧先生也同樣聽信了報紙的傳聞,作了并不符合實際的口誅筆伐。
這種批評的風潮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張學良宣布下野、出國,著名學者林語堂還在他主編的《論語》雜志上登了一首打油詩加以調侃:
贊助革命丟爸爸,
擁護統(tǒng)一失老家。
巴黎風光多和麗,
將軍走馬看茶花。
就這樣,“閱盡人間春色”、頭上罩滿光環(huán)的張學良,一時間,竟成為一個萬口譏嗤、罪不容誅的丑惡角色;東北軍也被冠以“誤國軍”的惡名。
相對而言。著名詩人柳亞子的詩顯得客觀一些:
漢卿好客似原嘗,
家國沉淪百感傷。
歐陸倦游初返棹,
夢中倘復憶遼陽。
大意是,張學良雖然行俠好客,卻未能率國士報國,這比平原君、孟嘗君等戰(zhàn)國時期的“四公子”更加不幸。而他縱然集家仇國難于一身,卻又不能明言“不抵抗”的真相,只能夢中憶念淪陷的鄉(xiāng)關暗自感傷。評判之余。飽含深切的同情。
也許是因為這首詩深深觸動了少帥的私衷吧。他一直記憶在心里。幾十年過后仍感懷不忘。
是呀,正如《松花江上》的歌詞說的,“哪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已無處流浪,已無處逃亡”。這個有國無家,在異鄉(xiāng)養(yǎng)育大的孤兒,夢里還鄉(xiāng),何止千次百次。只是,離別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奉天此日樓千百,只恐重來路欲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