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翊
顯然是不滿于物質文明的擠壓和技術理性的遮蔽,越來越多的現代人開始熱議精神家園的話題。不過對于國人來說,所謂精神家園實際上是個舶來的概念,它在西方的原初意義是一種宗教化的存在,即直指《圣經》里的伊甸園,而所謂尋找精神家園,就是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為重返理想樂土所做的心靈暢想。毫無疑問,這樣的精神家園與魯迅無緣。因為在先生看來,基督文化雖有值得肯定的因子。但作為一種信仰空間或理論體系,它并不合中國國情。更何況在情感層面,魯迅“是討厭天國的”。當然,對于精神家園,我們也可以作現世或象喻意義的理解,即把它看成一種預約性的社會模態或理想化的心靈藍圖,如胡適倡導的“好人政府”,周作人熱衷的“新村運動”之類。只是在此一維度上,魯迅依舊不曾留下任何可以直觀的設計與描繪,相反,倒是憑著精神戰士特有的高度的敏銳和罕見的深刻,一再不留情面地戳穿著聰明人施舍的“心造的幻影”,不遺余力地棒喝著“閉了眼睛”才能看見的“一切圓滿”,從而義正詞嚴地拒絕著那些“用瞞和騙”虛構出來的“極境”“至善”和“正路”。顯然,一向同“無聲的中國”頑強作戰的魯迅,堪稱是清醒而執著的現宴主義者。眼見著無邊的痛苦與黑暗,他無法想象也無從期許未來的命途與前景。更反對憑空編織廉價的、虛無縹緲的人間終極。他擔心那些“高超完美”的“烏托邦”,會使人在陶醉和沉湎中安于現狀。因此,他情愿以“怪鴟的真的惡聲”,來喚醒國人的靈魂,進而打破其延續千年的“不攖”之弊。
魯迅盡管無意于也不主張懸置一個實體性、永久性和凝固性的精神家園,但是卻不曾因此就否認人類于精神層面的家園渴望與回家沖動,更不曾從這里開始放棄自己面向未來的探索和追尋。事實上,我們細讀魯迅的著作,幾乎隨處可見先生對現狀的不滿、對將來的憧憬,以及對沖破現狀,勇敢前行者的禮贊,他指出:“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他斷言:“希望是在于將來”。“人類眼前。早已閃出曙光”。他強調:“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他認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天壤間也須有傻子交互發傻,社會才立得住。”庶幾可以這樣說,韌性地批判現實和積極地創造未來,構成了魯迅一生最基本的生命狀態。而這種生命狀態又何嘗不能看作是先生在追尋自己的精神家園?
或有人問:魯迅這一番追尋和創造可有基本的方向意識與核心的價值觀念?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在這方面。先生確實從自己的目光和經驗出發,有過相當精辟的論述,其中有兩點正越來越顯示出其重要性和超前性。第一,魯迅在《文化偏至論》里寫道:“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這就明確告訴人們,一個國家和民族要發展。必須首先置身于整個世界的大潮流,必須在這個大潮流之下,展開審時度勢、糾偏棄謬的自主選擇。而這種選擇的關鍵則在于把握好“不后”與“弗失”、“取今”與“復古”的連接點和平衡點,從而實現真正的與時和與世俱進。這是何等高遠而深邃的識見啊!要知道,中華民族直到今天仍在先生的視線里多方嘗試,孜孜以求。聯系到近百年來我們目睹過的或閉關鎖國、或崇洋媚外的兩極搖擺,以及先生當年面對東西方文明所表現出的雙重警惕與雙向揚棄,我們不能不承認先生確實站在了歷史與時代的制高點上。第二。還是在《文化偏至論》里,先生坦言:“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把“立人”放在改造社會、振興國家的首要地位,這原本體現著論者對近代中國歷史和國民性的獨特觀察與評價。只是當它作為觀念形態一旦進入現代中國的社會進程,便立即呈現出更為普適也更為深遠的意義。其中包含的對人的個體自由與發展的肯定,不僅回應著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勾畫的社會理想:“代替那存在著各種階級以及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一個以個人自由發展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而且開啟了真正的“以人為本”的先河,進而昭示著現代人在物質和科技文明的裹挾下所理應保持的自省與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