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我們家6個孩子,5個都避過了十年浩劫。為什么?因為姆媽一直覺得會有一場很大的浩劫等著這個引人注目的家庭。”
上世紀40年代中葉,上海長樂路上鬧中取靜的一幢小洋房里,居住著梨園大師周信芳和妻子裘麗琳。這里是文人墨客的寶地,是戲里戲外的才子佳人的樂園。
1946年,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打破了周公館往日的寧靜,周家的四小姐從天而降,為這個和睦美滿的家庭錦上添花。那年周信芳已逾知天命的年齡,老來得女,自是寶貝得難以形容,他為這個最小的女兒取了一個極富詩畫意境的名字:“采茨”。
時光流轉。如今,周采茨靜靜地坐在記者面前,身穿黑色絲袍,略施淡妝,雍容華貴,一如人們心中固有的閨秀形象,卻又在眉宇間、談吐中多了些許干練與果斷。周采茨五彩斑斕的人生已讓她不必時時附麗于聲名卓著的家族,可她熱愛自己作為周家后人的這個特殊身份。周采茨說,自己像極了母親,這種相像并非與生俱來,而是在生活的潛移默化中學來的,
每當周采茨惦念起自己的父母,總會翻起那些半個多世紀前的老照片,時而莞爾一笑,時而緊蹙眉頭……整整一個甲子,總說人生如戲,周家坎坷曲折的經歷不正是一場戲嗎?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非常驚奇,我的生活方式、我的品位簡直和我母親的一模一樣。每當我看著自己設計的房子,就感到滿是母親的背影……當然,我姆媽比我伽(能干)得多了。我根本沒伊介來賽(能干)……”冷不丁爆出的一口純正老式上海話,仿佛在提醒記者,西化的周采茨依是不折不扣的“上海女兒”。
采茨,周家門里的小公主
在采茨的記憶里,母親是個美不勝收的仙女,當她開始記事時,母親已是翩翩少婦,可她牽著采茨的手走在路上的時候,還經常吸引不少男性行人的目光,有的甚至會情不自禁地發出輕輕的贊嘆。
那是內亂戰火籠罩著整個神州大地的年代,國民黨特務無孔不入,不僅混進周信芳的黃金大戲院里來肆意搗亂,還有意無意地騷擾著周家的日常生活。然而,動蕩的社會環境和紛繁復雜的演員生活絲毫不能夠影響周信芳和裘麗琳對小女兒采茨的萬般寵愛,“我在家里年紀最小嘛,連小哥哥也要比我大上整整7歲,父母自然更寵愛我,我就像家里的小公主一樣。”說起童年,周采茨的神態仿佛又回到了照片里的那個可愛小女孩,眼神充滿了天真無邪的童真。不過采茨不但乖巧,脾氣又特別好,即使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不哭也不鬧,偶爾嘟個小嘴也就作罷了,甚是可愛,因此更博得了父母的憐愛。“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中學同學到現在都說我脾氣好得不得了。”
離家不遠處的長樂路和茂名路,是周采茨兒時的歡樂世界,父親周信芳時常會帶她去新雅和沙利文這樣的西餐館吃自己最喜歡的冰激凌。過往的行人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舞臺上叱咤風云的一代名伶毫不張揚地坐在一旁,默默注視著嬌小的女兒一勺一勺地將冰激凌送入口中。
女兒印象中的父親平時不太說話,只有和母親一起的時候才顯出他健談的一面。而家中交好的朋友也并不多,周信芳即使在家里接待客人,賓主也從來不坐客廳,時常是關上房門,在書房小天地里舞文弄墨、切磋戲藝。在采茨的記憶里,經常來的有巴金和田漢。盡管周家每天來來往往的客人總能湊成整整一只圓臺面,天天好吃流水席,但事實上,周信芳真正的知心朋友卻很少。“我爹爹邪氣(十分)有勁,整天在家不大講話,很嚴肅。最有趣的是伊從來不吃蔬菜,只吃肉。”
盡管父親十分威嚴,對于采茨這個最小的女兒,周信芳卻會特別親熱些。每天晚上,汽車剛在門口停穩,周老板就急著跨進家門,抱起小女兒親一親,好幾次父親生硬的胡茬弄疼了女兒稚嫩光潔的臉蛋,還引得采茨連聲抗議。
和許多氍毹人家的孩子不同,周采茨是泡在父親周信芳的戲中不知不覺地長大的。周信芳不僅從不禁止子女到劇場看演出,還常常帶著子女們去看芭蕾舞、話劇和滑稽戲。“我小辰光看得最多的就是蘇聯的芭蕾舞,因為我姆媽不要看,伊老是嫌蘇聯的都是‘蹩腳貨,所以我爹爹總是帶我去看。除了芭蕾舞,就數爹爹的戲看得最多了。”當時,周老板演出時,劇場里常常會有一個黃毛小丫頭,端端正正認認真真地坐在第一排,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臺上——《蕭何月下追韓信》、《明末遺恨》、《徐策跑城》……父親的戲小采茨幾乎一個都沒漏掉。有的戲能把小姑娘逗得樂不可支,有些戲又催人潸然淚下。
最有趣的一次經歷是在采茨10歲的時候,那天父親在臺上演的是《清風亭》,大悲大慟的劇情讓“入戲”太深的小采茨在臺下“嗚嗚”大哭個沒完。甚至由于哭聲太過響亮,弄得臺側的鑼鼓師傅的鑼鼓經全都亂了套。“沒辦法呀,爹爹演得真是好,我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就是不停地哭。”在周采茨看來,麒派藝術的精彩之處,恰在于以情動人,哪怕是一個年僅10歲的孩子,都絲毫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難。
1949年春夏之交,上海處于黎明前的黑暗。國民黨的敗相顯露無遺,于是,有人勸說周信芳到香港去演出,也有人提出數額巨大的包銀和十分優裕的演出條件、生活待遇,甚至還有用別墅以及周游世界演出,子女出洋留學等條件作為誘餌。但這些都沒有使周信芳動心,他選擇留在了上海。陳毅市長因此特別設宴款待這位愛國藝術家,周信芳卻老實本分地回答道:“因為我的觀眾都在這里,我怎么舍得走?”
60年后,記者問起對新中國的最初印象,周采茨滿懷留戀地連連說道:“上世紀50年代的上海,那簡直就是天堂,出門從來不用關門,走在路上也根本不會有小偷,完全不需要有任何防人之心。正逢新舊政權更迭,一個面貌一新的社會呈現在眼前,身為華東戲曲研究院以及上海京劇院院長的父親,工作熱情空前高漲,沒日沒夜地排演新戲,雖然偶爾會有些不理解,發點小牢騷,但他除了對我媽講,哪怕是我們,都不會透露半個字。那時的他,一心就想把事業搞得風風火火。”
沐浴在解放的旖旎春風之中,周采茨成了新中國的第一代小學生。學校是母親裘麗琳專門聯系的世界小學,這所著名的小學至今還是上海灘的名校,采茨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天上學是父親牽著手,一步一步送到校門口的。“我那時學的都是好東西——愛國、愛人民、大公無私。到了抗美援朝時期,就聽黃繼光的故事,接受最正統的教育。”
相比童年的歡樂,采茨對小學集體生活難免有些不適應,但其間也不乏有趣的故事。有一次,學校里的一位老師要在課堂上向學生講解“胖和瘦”的意思,莫名其妙地就把周采茨叫上了講臺,指著她對全班同學說:這就是胖,引得一場哄堂大笑。“現在回想起來,那個老師說的話可真是過分。”
香港,寄人籬下的困頓
1959年是周采茨與父母離別的年份。1947年,母親裘麗琳毅然把大女兒周采藻送到美國留學,在采茨記憶中,大姐的離去仿佛是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之后的人
生軌跡的寫照,“父親說,母親就像一只貓,總愛叼著自己的小貓,一個個地往外送。”
50年代后半期,隨著幾位兄姊陸續去了國外留學,長樂路的家一下子變成了空蕩蕩的大房子,在采茨眼中,那段時光的父親如同一尊冷峻、孤獨的雕像,在生活上的消遣也愈發變得簡單起來,不是一個人悶在書房里挑燈夜讀一摞摞的文件,就是一個人沉默不語地畫畫寫字。那時,周信芳開始萌生了入黨的念頭,父親書寫入黨申請報告的那一幕周采茨至今記憶猶新,父親一筆一畫在紙上寫下工工整整的文字,如同一位藝術家細心雕琢一生最后一件作品,這一紙報告好似寫去了整整一個世紀,既漫長又沉重。
那年,采茨還是個13歲的豆蔻少女,初中剛畢業的她年歲不大,但一些人生觀和成人世界的處世之道已若隱若現地徘徊在腦海中。有了幾位哥哥姐姐的“前車之鑒”,她總是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終有一天也將離開這個家庭。果不其然,沉浸在暑假的愉悅生活之中的小采茨突然接到了母親的“通牒”:一周后她將踏上遠赴香港郵輪。從此之后,那一周七天的歲月突然顯得無比漫長,母親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導著采茨刀叉的用法,待人接物的禮儀,還不厭其煩地關照“千萬不能去夜總會”……而此刻,蒙在鼓里的父親卻全然不知情。
1959年的夏天是周采茨畢生難忘的夏天,幸運女神仿佛悄然降身周家“四小姐”——港政府大開恩,所有在內地擁有學生證的人都能入住香港。“那真是逃過一劫。我不用先去澳門坐那種偷渡的小船慢搖到香港,我二姐就是坐那種船去的香港,那上面擠滿了人,什么人都有,真是嚇死人的。”憑著記憶中二姐周采蘊的敘述又結合自己的想象,那艘如同幽靈船的偷渡船如同鬼魅般時常出現在周采茨的腦海中。
母親還是習慣性地在女兒臨行前一天把孩子帶到丈夫面前。采茨記憶中,父母那一幕的對白無比簡單,母親輕輕地告訴父親:“采茨明天就要去香港了。”父親聽罷,還是一如既往的內向而又冷靜,只是摸了摸女兒的頭,說了句:“乖一點,要好好讀書。”一如他對之前幾個離開的哥哥姐姐說的一樣。“爹爹就是這么一個人。我相信他絕沒有對我三姐(周采芹)說過‘你一定要記住,你永遠是一個中國人這句話。因為,爹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子女會不要做中國人!我只能說,采芹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像現在許多被家庭送出國外留學的孩子那樣瀟灑自如,從香港這個彈丸之地踴躍而出的新鮮事物如同洪水猛獸般沖擊著采茨的意識,“初到香港的感覺是,那里是天堂和地獄的合體。再之后,一切都成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采茨和二姐相依為命,“在這里,你不上班就沒有錢,你沒有錢就交不了房租。在家里,二姐也教書工作,但家終究不需要她養著,但在香港,你必須要養活自己,這些都是再現實不過的問題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讓采茨感到自己的命運如同一朵被人呵護在溫室里的花朵,一下子淪為流離失所的野草,自己的性格卻越來越有母親裘麗琳堅忍不拔的一面。當時,還是個孩子的采茨沒有工作能力,她不得不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那戶人家也算是當地的富戶,采茨在三房兩廳的豪華住宅內獲得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還配有獨用的廁所,還有工友可以使喚,但那畢竟不是家,奢華背后流淌著止不住的落寞。周采茨眼神中滿是憂郁,她說,那段回憶自己總是不堪回首,“房門晚上必須鎖好,早上又一定得敞開著,連開個冰箱都必須得經過主人的同意,那不是我想過的日子……”
一年壓抑的生活讓周采茨和二姐采蘊不堪重負,她們最終搬離了那戶人家,住進了一處上海人出租的房子,沒有人伺候了,樣樣都得自己動手,除了每天去房東那兒領兩頓定餐。從一幢大房子到一個小房間的心理落差,讓采茨很不是滋味。
然而,這些還只是小巫見大巫,由于初到香港,不諳英語和廣東話的采茨被所有的中學拒之門外,香港教育局甚至讓中學畢業的她重讀五年級,什么都不懂的二姐周采蘊只能答應了這個要求。從此,一個比同學高出不少個子的女孩就這么又坐進了小學的課堂內,“這是我一生所經歷的最大的侮辱,”往事仿佛近在眼前,周采茨聲音中略有哽咽,兩顆晶瑩的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我二姐那時也沒有經驗,她只不過是姐,她不是媽媽。”
歷經學業與生活上的摧殘,終于讓周采茨萌生了離開香港這個傷心之地的心思,她又坐著一葉小船,回到了旅程的中轉站——澳門。在澳門,周采茨開始了住讀生活,保持著與父母的書信往來。那段時間,這些書信成了采茨生活中最重要的動力。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周采茨不幸患上了闌尾炎,母親裘麗琳得知消息后,立刻趕到了澳門,整整一周悉心照料起女兒的日常生活,“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了……”言語間,周采茨已是泣不成聲……
重逢,竟如此短暫
1966年,暴風雨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周采茨突然選擇了回歸。“我那時不看報紙,完全不知道社會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就這么回來了。”她沒有想到這次相會竟是自己與父母永遠的告別。時隔7年與父親周信芳重逢,眼中的父親還是原來那個父親,一點不見歲月的蹉跎,可是,家的氛圍卻不知不覺地變了味,長樂路的小樓再也不像從前那般風光,盡管,每天還是入來人往地絡繹不絕,卻都是行色匆匆,父母與朋友、同事間的交談也變得格外敏感。
一切都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大家都知道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但是能否幸存誰也不能確保。”周采茨回家的那天,母親說她的運不好,于是風塵仆仆地拉著女兒到醫院做了雙眼皮手術,回家后立即把她關在自己的房間內,不讓她出門。隨后,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周采茨發現母親正在偷偷拆弄自己的香港朋友寄來的信件,追問之下,裘麗琳這才道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她是怕沒有經驗的女兒,只身在外上當受騙,被別人利用做了特務。采茨聽罷,再也忍耐不住:“你自己女兒會不會做特務,你不知道的啊!?”
“后來我母親狡辯說是看我疊信的方法不對才拆了我的信,那時真是全民皆兵,父母居然要擔心子女的信里會有什么……真得讓我很寒心!往事不堪回首,好好的一個家竟落得如此凄慘的境地……”
動蕩的局勢讓原本打算住上兩個月的采茨兩周后就要返回。因為沒過多久,父親劇團的黨委書記就上門勸誡周信芳要讓女兒趕快離開,“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于是父母又一次將女兒“趕”出了家門,“其實父母是救了我一命,如果我沒走掉的話,我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或許已經在‘文革中和人拼命拼死了,也有可能插隊落戶離開了上海……總之,什么都是未知數。”直到此時,周采茨終于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這位在當年頂著巨大社會壓力,不惜放棄一切與“戲子”結合的名門閨秀,有著對社會、對時代、對人性獨特的認知,“我姆媽了不起,她總是很能
干,對什么都看得清楚。她有世俗的一面,更有超凡的一面——我們家6個孩子,5個都避過了十年浩劫。為什么?因為姆媽一直覺得會有一場很大的浩劫等著這個引人注目的家庭,她沒有辦法。她畢竟是紛繁復雜的舊社會里的過來人,人性她還是很清楚的。所以,無論如何,她作為一個母親,考慮到子女的前途不能吃苦,做出了送我們出去的選擇。”
又是一場離別,是誰都明白的生離死別,揮手自茲去,相逢在夢中。盡管如此,父母依舊沒有遠送,只是在門口和采茨道了別,周信芳一如往常地沉默不語,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母親告誡采茨:“今后但凡收到我給你的信件,無論我寫了什么,千萬不要去做。”
周采茨又一次踏上了去香港的旅途,心情卻頗不平靜,母親的臨別前的話在耳際久久縈繞,揮之不去。果不其然,正如母親預料的那樣,剛在香港落腳的采茨立刻收到了母親裘麗琳的一封來信,信上說要女兒把她在香港一家銀行的保險箱里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寄回去……周采茨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和母親的良苦用心。1966年9月,周采茨看到了一篇有關父親的事件性報道,標題即是“周信芳離世”,而母親也早已不知所蹤,于是,傷心欲絕的她馬不停蹄地離開香港這個是非之地,遠渡重洋來到了飄搖的歐羅巴大陸。
為了忘卻那段痛苦的回憶,周采茨開始了聽憑心聲的流浪生活,豎起大拇指,一路搭順風車沿途賞遍了奧地利、威尼斯、羅馬的美景,每段旅程都能結識許多朋友。上世紀70年代,由于披頭士樂隊的風靡,歐洲大陸到處彌漫雅皮士云游和群居生活的蹤影,周采茨也是其中的一員。“這種生活比什么都偉大。”周采茨說。有一次周采茨在羅馬認識了一個小伙子,他就把自家房門鑰匙放在酒吧,告訴采茨想住幾天就住幾天,只要走的時候把鑰匙放回酒吧就可以了。有時候她身上只揣著10英鎊,卻依然能自得其樂地逍遙快活,直到身無分文了才想到要去打工。剛到意大利的時候,不會說意大利話的周采茨憑借自己的勤勉和聰慧在當地一家中國餐館做服務員,幾天后才知道老板還認識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最艱難的時候,周采茨還做過傭人,從早上6點工作到晚上11點,從煮菜燒飯到拖地擦窗她一個人包了,“那戶人家的地板全是大理石的,我就趴在地上把一塊塊擦得光潔亮麗,”周采茨不禁感嘆,“現在哪里有傭人肯這么做!哈哈哈!”
嬉皮士的生活雖逍遙可樂,周采茨年輕的身體卻累垮了。最后,采茨拿著護照,全無目的地離開了意大利,轉向英國投靠小哥哥周英華,在倫敦,她從一個嬉皮士變成了“浪人”,除了一邊打工一邊在高中研讀Old Level證書以外,便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我的確留過學,可我留的都是中學!”說到此處,周采茨不禁捧腹大笑,“在英國終于是把中學讀完了,但這些證書我卻從來沒見過。人家問我有沒有,我就亂說。要知道,剛畢業的學生是不敢用學歷去吹牛的,而等到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后,還有誰會問你學歷?憑的就是工作經驗了。”
1972年,二姐的一封信重新把采茨拉回了現實,她這才得知母親早在4年前就已經去世了。3年后,又是一張從上海的家中發至倫敦的電報,讓周采茨得知了父親去世的噩耗,采茨當時雖然對其中的具體情節不甚了了,但悲憤之情卻難以抑制……直到1978年8月16日,父親最終得以平反昭雪,中宣部還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在海外的5個子女中,只有“四小姐”周采茨回來了,小女兒最終趕上了父親的追悼會,送了寵愛她的父親最后一程。
閃婚,父母愛情觀的延續
整整10年的西漂流浪生活讓周采茨萌生了歸家的念頭,在離開英國之前,她認認真真地在一艘船上打了大半年的工,也積攢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夏天去,夏天來,周采茨再一次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只是這一次香港不再傷悲……
20世紀70年代,被美譽為“東方之珠”的香港,經濟水漲船高,周采茨如魚得水,事業開始起步。“那時,和我一起應聘的都是香港的大學畢業生,但他們沒有一個英文比我好,而我的中文底子又非常扎實,這是我們那代人的優勢所在。”曾經因英語差勁而復讀的周采茨經過十余年的漂泊歲月,英語水平提升不少,很快在一間洋行的市場部謀得了職位,之后又跳槽到豐田汽車擔任市場公關經理,認識了一票商圈的好朋友,這些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都非常賞識這位后起之秀。
不久之后,她又神通廣大地進入了“麗的電視臺”,擔任出版、宣傳和推廣總監一職,“那時我已經做到高層8個人中的一分子了。”周采茨意猶未盡地說道,當年,香港有一檔家喻戶曉的“選秀節目”——亞洲歌唱比賽,那個周末正是決賽,周采茨周一上班時,老板就把她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讓她著力栽培第三名選手張國榮。于是,采茨立刻拉起了一支20人的宣傳包裝隊伍,一手將張國榮從默默無聞的歌手捧上了天王的寶座,讓周采茨“茨姑”的名號在香港媒體和狗仔問不脛而走。
上世紀20年代,麒麟童與裘家三小姐相愛的動人故事流芳百世。在那個包辦婚姻的時代,裘麗琳作為一個極有主見的女性,打定主意要嫁給周信芳。當母親得知自己的女兒愛上了“戲子”,一邊為女兒緊鑼密鼓地籌辦婚事,一邊將其幽禁在閨閣之中。即便如此,裘麗琳還是依靠聰慧的才智,趿著拖鞋溜出了家門,逃難似地跑向教會女校同學家,在那里,她終于和愛人周信芳重聚。果斷勇敢的裘抱定決心要和愛人私奔,兩人立刻乘上滬寧線的車,歷經3小時的路程逃到蘇州。裘母還是拗不過女兒執著的信念和堅毅的愛情,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從我父母那兒繼承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們那浪漫、正氣的愛情觀。”周采茨的愛情也是沖破重重阻隔,終于廝守一生,仿佛童話一樣美妙。1980年,周采茨管轄下的香港話劇團正在排演《日出》,抱著年輕人演老角會很有趣的心態,周采茨向導演申請顧八奶奶一角,“我覺得顧八奶奶是個很可愛的角色,我不太喜歡陳白露。況且,以我的身材演陳白露也不可能。”就這樣,她結識了相濡以沫至今的丈夫黃浩義。
有趣的是,黃浩義正是與周采茨演對手戲的胡四一角的扮演者。不諳粵語的采茨被臺詞折磨得苦不堪言,于是演廣播劇出身的黃浩義一句旬耐心糾正她的發音,就在這一來一去的教學中,兩人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或許是冥冥中的因緣巧合,戲里的胡四可能要比顧八奶奶小上15歲,而現實里的舞臺劇演員黃浩義也要比周家“四小姐”小上10歲,可是這個小男生竟義無反顧地追起了采茨,如同當年裘麗琳與周信芳的結合一樣,這對有情人認識了一個多月后開始拍拖,拍拖了十天后立馬閃婚。
回歸,永遠的中國人
2003年的末尾,離開上海40年的周采茨終于回到了故鄉。2003年12月31日,她和丈夫浩義、兒子Dashiell、女兒Charlotte在長樂路的新居里除舊迎新。無
獨有偶,周采茨購置的房產就坐落在父親周信芳的故居不遠處。生在長樂路、長在長樂路,如今周家“四小姐”又回到了自己夢開始的地方。
“回家”的周采茨心甘情愿地享受著做母親的快樂,8歲起就在英國寄宿制學校讀書的兒子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身邊,讓采茨既高興也滿是擔憂。由于兒子從小就在英國長大,自己又承諾過在孩提時代不會逼迫兒子學中文,周采茨起初害怕兒子很難適應與他成長環境截然不同的東方生活。兒子剛到上海時,采茨就不無擔心地問他,你一個漢字都不識,這可怎么辦呀?當時。Dashiell手邊正巧放著一盒紙巾,他就興沖沖地指著紙盒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念道“五月花”,引得全家人捧腹大笑。或許是遺傳了父母執著、認真的性格,Dashiell的中文水平突飛猛進,久而久之還學會了和出租車司機討價還價,“30元開到復旦,去不去?”這則趣聞也讓周采茨欣喜不已。
2003年,兒子Dashiell參加了高考,他報考了上海戲劇學院的表演系。“他在大學里用中文排演《雷雨》的劇本、用中文撰寫畢業論文,看到他能那么用心學中文,我比誰都高興,”周采茨笑逐顏開地說道,“他是上戲有史以來唯一的留學生,之前沒有,現在沒有,之后也暫時沒有。”
除了對自己兩個孩子百般呵護,周采茨更是對從小就缺少母愛的侄女周佳納寵愛有加,談到這個寶貝侄女時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喜愛:“其實我們一家人都特別寵她,不僅僅因為佳納母親走得早,她本身的個性也很討人喜歡。”周采茨坦言,盡管周佳納從小是受西方教育長大的,但是她身上卻秉承了中國傳統女性的氣質特征,尤其是那種“嗲溜溜”的味道,就是典型的老上海女孩子特有的討人喜歡的黏勁,就算你是塊石頭也被她“嗲”化了。對于侄女此前和基努·里維斯在法國爆出的“緋聞”,周采茨也是欣喜大于擔憂,她表示這是未婚男女的正常交往:“周佳納是個漂亮女孩,至今未婚,基努·里維斯現在也是單身,兩個單身男女相愛天經地義,怎么能說成‘緋聞呢?”
如今,周采茨從長樂路移居到了西郊的別墅,享受著半隱居的天倫之樂,但目睹著兒女們個個事業有成,自己不禁也有些心癢,笑稱自己心里迫切地想外出“打工”。但對于周采茨而言,她還有一個尚未實現的夢想,那就是將黃浩義依據父母裘麗琳和周信芳之間的愛情故事而寫就的32集電視劇劇本《戲子佳人》搬上熒屏,“我先生的劇本,每一個環節都扣在一起的,如果拆了一環情節前面的劇情就會跟著散架。不能改動劇本這也讓許多合作單位感到為難,因此我們現在的洽談都在一定程度上擱淺了。”周采茨不無遺憾地表示,不過令她欣慰的是,不久前,黃浩義的劇本在香港先期出版了,這也是中國電視劇史上別開生面的創舉,“現在已經沒有關系了,我先生已經歷史性地把電視寫上了文學的舞臺,觀眾看過劇本,又對《戲子佳人》充滿期待的話,這也讓我們對拍攝完全版的《戲子佳人》充滿信心。或許,這也是我作為子女對父母最好的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