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周年后的紐約

和靜鈞

在紐約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凱西一手提著大口袋，一手推著購物車，車上裝滿了她的家當——睡袋、洗漱用品、一兩本書和幾件衣服。她準備從公園南區轉到北區，那兒離地鐵站入口較近，萬一天再冷下去，她就到地鐵走道里過夜。

很難想象，這位無家可歸的女士，一年前還曾是領著豐厚薪水的美林公司高級金融專業人士。像凱西這樣因去年金融危機爆發而誕生的“手袋女郎”或“睡袋先生”，在一周年后的今天，在紐約的公園和地鐵周圍仍隨處可見。大白天，她們就像會施展隱身術一樣，隱沒在四處拍照的游客或步履匆匆的上班族里；而到了華燈初上之時，她們(或他們)，就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在公園和地鐵里席地而睡。

紐約的傷口

以雷曼兄弟公司破產為標志的金融風暴，使紐約成為影響全球的金融危機的核心震源。

現在回過頭看，華爾街只不過是引爆了災難“鏈式反應”的第一個節點，而因雷曼兄弟垮臺而涌現出的第一波失業大軍，也只不過是美國中產階級橫遭洗劫的開端。

金融風暴摧殘了華爾街曾經不可一世的英名和繁榮，它的惡劣影響迅速擴散開去。從縱向看，它從美國金融業向其他金融大國擴散，然而再向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擴散；從橫向看，則從金融業向餐飲業、房地產業、時尚業、旅游業擴散。然而，傳到遠端的痛苦，并沒有讓初端的痛苦減輕或消失。紐約依然是一片蕭瑟，就連紐約市長、百萬富翁布隆伯格近日也指出，形勢依然嚴峻。

去年秋天，銀行間流動性枯竭，信貸和金融衍生品市場凍結，美國政府放任雷曼垮臺，以此為代價，獲得民眾同意撥巨資援救AIG(美國國際集團)。金融分析師史蒂文·珀爾斯坦分析稱，只有當民眾親眼目睹雷曼倒閉后發生的金融災難，國會才愿意考慮給予美聯儲和財政部展開全面救市的資金和權力。

雷曼兄弟的垮臺，加速了不良貸款曝光的過程，花旗銀行、華盛頓對沖銀行、美聯銀行、美國銀行等等，都處境艱難。在美國，只有破產、重組、并購、政府資金注入等類似事件，才能在法律上找到大肆裁員的借口。金融危機的結果是，一批批高薪金融從業人員被趕到了紐約街頭。

他們的失業可能會是較長期的。只有等金融業重回過去瘋狂投機和大造泡沫的時代，他們才有可能重回熟悉的工作室。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也是失業近一年的凱西為何仍然徘徊在湯普金斯廣場的原因。危機一年來，紐約失去了近10萬工作崗位，未來還會有30萬工作機會面臨著挑戰。公共部門也將有近萬個職位被裁撤。

因此，如果有人問“紐約的真正傷口是什么”，答案就是失業，永不停歇的裁員，無論是私有行業還是公共部門。這是不斷流血的傷口。

紐約會重返70年代嗎?

紐約市政府曾對路透社記者表示，紐約經濟可能倒退到上世紀70年代經濟危機時期的水平。

上世紀70年代的紐約是什么概念呢?那時的紐約，還未誕生“百萬年薪”這樣迷人的美國夢，那時的紐約是犯罪者的天堂，而“犯罪天堂”的成因，就是因為紐約之前陷入了經濟危機。

1970年，紐約市因財政危機陷入低谷，造成工商業和個人破產案例激增，犯罪率大漲，很多無家可歸者流落街頭，公共服務也處于癱瘓狀態。近100萬人隨之逃離市區，前往更為安全的郊區居住，直到20年后，紐約市區的常駐人口才逐漸恢復到危機前的水平。

一場經濟危機的暴風雨，隨之而來就是犯罪的“泥石流”，如今的紐約會重返歷史怪圈嗎?

凱西在上世紀70年代時，曾在紐約果園街購置過一處公寓房子，不到一個月，竟遭三次入門搶劫。大街上，有被人縱火焚燒的輪胎，滿地都是被匪徒打爛門窗的碎玻璃。

德國《明鏡》周刊記者克勞斯·布林克鮑姆近期在紐約街頭隨機采訪了一些“老紐約人”，他發現，這輪金融危機給他們的傷害，遠不止是未來生活希望的破滅——他們會回憶起70年代時的紐約，回憶起當時所有的懷疑、焦慮及恐懼。

那時候，吸毒泛濫成災。酒店經營者弗雷德·奧斯汀說，他當年一度把酒店的廁所門板拆除，目的就是讓癮君子們在注射毒品時，暴露于公眾視線之下，讓他們感到難堪。

此外，街頭犯罪猖獗。一位知名美食城業主回憶稱，他當時只要一出門，便加快腳步，目光機敏地注意前面，每走幾步回頭望一下，只要發覺有兩個以上的人跟著，就馬上跑到對面大街，堅決地與任何拐角處保持一定距離。他說，他所學會的這種防御式的行走方式，是當時大多數紐約人不得已采用的“行走大法”。

《明鏡》記者也采訪了紐約現任市長布隆博格，后者描述了當年的情景：紐約城幾乎所有角落都在發生著兇殺、盜竊及賣淫案件，哈萊姆和布魯克斯差不多成了黑人和黑社會控制的“白人莫入”社區，更糟糕的是，地鐵悶熱，從不準時，地鐵內垃圾成堆，所有東西潮濕霉臭，骯臟不堪?！昂芏嗳俗哌M去，就再也沒出來過。”他說，“那是地獄?！?/p>

希望今年11月實現三連任的布隆博格正在奮力工作，以避免紐約再次踏入歷史長河的旋渦。但身為華爾街精英的格雷絲，她所擔心的，并非紐約重返犯罪“地獄”，即便她承認，以前熟知的同事，有部分人已淪為性工作者，還有的越來越依賴于興奮劑等毒品，這些都讓她傷心。她真正的憂慮是：“花費了這么多年時間，投入這么多精力，你突然就出局了。接下來怎么辦呢?”

紐約蕭條如故

今年8月底，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在一次題為“回顧危機的一年”演講中表示，歷經一年的大幅萎縮后，美國及全球范圍的經濟形勢似乎趨于穩定。有數據表明，美國7月份成屋銷售增至近兩年來最高水平，單房新屋開工連續第五個月出現增長。

然而，伯南克的“轉暖說”，被人指責是用選擇性數據來佐證特設結論。他并沒有透露美國近期又有4家銀行迫于壞賬壓力而關閉，使得今年以來銀行倒閉數量攀升至81家。有人預計，未來還會有超過300家銀行倒閉。

今天，華爾街紐約證交所路口的那頭公牛依然“牛氣沖天”，世貿遺址上仍然是機器轟鳴，但是，當你一走進紐約街頭，很快就會感到一股肅殺氣息撲面而來，近三分之一的店鋪或半開，或轉租，或關門大吉，近一半以上的超市在特價大甩賣，名牌“三件套”250美元，令人匪夷所思。近九成的酒店在近乎“零利”地打折，維生艱難。

我們再看看匯聚著西方世界最優質商品的第五大道。僅這條大街上的第42街區到49街區，這一截黃金地帶，就有15％的豪華高檔專賣店關門停業，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布克制衣”。

表面上看，盡管仍有多數店家開門迎客，但門前冷落，顧客稀少。曼哈頓最有名的美食一條街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已經難再尋覓。一度被視為最勢利的曼哈頓酒店大堂經理們，現在也在低聲下氣地向普

通顧客打電話，不斷變著花樣送優惠，以期他們當回頭客。據說，餐飲業推出的“衰退套餐”，熱狗加啤酒才要5美元，頗受人歡迎。

經濟蕭條改變了購物者的購物習慣，心血來潮式的購物狂被斤斤計較的吝嗇鬼所代替，在高端上西區購物的女士們，要求店員用不起眼的牛皮紙袋子包裝物品。囊中羞澀的紐約食客裝模作樣，裝得像是很有錢，對店家只收現金不劃信用卡，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聲稱馬上找ATM取錢，但往往都是一去不回。

街上無家可歸者扎堆，公寓人去樓空，無人問租。房租已經降到了歷來不可能見到的低水平。

路透社記者在金融危機一周年之際，隨意在紐約抓拍了一組照片。照片上，店鋪大門緊閉，轉租、出售等大幅廣告貼滿門墻；一個77歲的老太太不堪賬單壓力，四處找工作，但因年邁等原因，無人雇用她。紐約街路面坑坑洼洼，沒有生意的黃色出租車泊在街頭，司機就在駕駛座上睡翻天。街上垃圾成堆，老鼠亂竄。

這是紐約嗎?是的，這是金融危機一周年后真實的紐約。

布隆博格的時間表

《明鏡》周刊記者克林布鮑姆采訪的老紐約人中，也有人對市政府送上了溢美之辭。

億萬富翁級房地產商唐納德·特雷姆普在接受采訪時說：“紐約干得棒極了!有一個很棒的警察總長，還有一個很棒的市長，我們的恢復工作做得很棒!”

但是，該刊記者很快發現，持有與特雷姆普先生觀點的人只是少數。

在聯合廣場旁的一家咖啡廳里，《明鏡》記者與一家知名制藥企業未來接班人、30歲的紀錄片制片人杰米·約翰遜共坐一席，談論著今日之紐約。相較于親身經歷了70年代的那些前輩們，杰米更代表著紐約未來的方向。

杰米說，整個城市似乎要失去自己的意義，人們感到脆弱無力。這一代人未經風霜，但他們都認識到局勢不可能好轉，夢想也不會成真：好的學校、高分數、有前途的工作、掙大錢。失去這些讓他們覺得恐慌。

億萬富翁級的紐約市長布隆博格，喜歡居住在中心公園區的別墅里，他不喜歡市長官邸。這為他每天乘地鐵上班制造了機會，使其能爭取到更多選民的支持。

在西方政壇上，由億萬富翁當家的，官做得最大的算是意大利的貝盧斯科尼，而布隆博格差點成了“貝盧斯科尼第二”，只是在去年美國大選黨內初選臨門一腳欠火候，中途告敗，退而安心治理紐約。

紐約是世界金融商業中心，是這輪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的始發地，誰治理好紐約，就等于治理好了世界，從這點來看，布隆博格遠超貝盧斯科尼。

有人指責他過度倚重于金融業，才會使紐約不僅淪為為害世界的源頭，也使自己成為遭災最嚴重的地區。

紐約除了金融業，還有制藥、時尚、教育等著名產業。但產業之間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是相關的。金融業的垮臺，也會壓扁其他支柱產業。

目前，布隆博格對形勢發展缺乏足夠老到的判斷。他一會說，局面甚至比過去更糟，一會又說，局勢沒有人們所想的那么壞。

也有人分析稱，他的自相矛盾的觀點其實是在左右逢源，迎合潛在政治力量，以便為其三度連任開修改競選規則之門。為誘使市議會意識到政策連貫性對一個城市重建的重要性，布隆博格愿意宣布紐約仍然處于“緊急狀態”中，不斷向政治實力團體游說危機有多深，后果會有多嚴重。這對他贏得連任是相當重要的。

走到選民當中的布隆博格，腔調變得積極，令人鼓舞。從皇后區西班牙裔商會，到第53街區的喜來登酒店的手工業協會，再到猶太人社區，他一直在強調紐約是世上最迷人的城市，有著最美好的未來，它會像過去一樣戰勝危機。

只是，對于那些無助地等待著工作機會的凱西們來說，布隆博格口中的“美好紐約”能否快點來臨?冬天到了，春天還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