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的噩夢

胡展奮

能在睡眠時“一夢而亡”，原本是多少人多少代的朝思暮想啊。

莽牛皋一笑而死，李文彥一夢而亡。讀到新聞的那天正好是愚人節，又恰好隨意翻閱著《說岳全傳》，想著愚人節的深不可測，不禁爆發出陣陣不可遏止的獰笑，直把鐘點工唬得差點背過去。

不敢謬托知己，但想象著九江看守所的那位警兄大概也是個“岳迷”，否則在辭格上，一個笑死，一個夢死，對仗工整，難說沒有受到舊演義的毒害。

安樂死的說法見諸近世。不知古人是否也向往著“無痛死”的境界，俗云“猝死就是福”，但查遍官修歷史，“無疾而終”的不少，“夢死”的的確罕見，蓋夢乃極主觀之事，生者說夢誠如魯迅所言，已難免說謊，死者呢，自然永遠地閉上了鳥嘴，除非“托夢”，而且還群發，否則怎么告訴我們，“上路”時正做著什么夢呢。

史官都嚴謹得很。

于是做夢也能做死人，聽上去貌似“躲貓貓”躲死人一樣乖謬，而且語出一系，辭備一格，都沾染著看守所的風格。但史書不載，并不代表子虛烏有，如果我們沒有記錯的話，《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不正是因為鐘情于柳夢梅而“一夢而亡”嗎，不過那是“春夢”，并非“噩夢”；還有《紅樓夢》里那個倒足血楣的賈瑞賈大爺，到最后也是湯汁淋漓地“一夢而亡”，中醫稱“脫陽而死”，又是“春夢”，死得都很性感，故而我們不敢揣測九江警方是驚悚大片看多了還是弗洛伊德看少了，憑什么斷定死者一定死于“噩夢”呢，如果單看臨死的強直和宛轉，則地球人都知道，人類“爽死”的剎那，也就是嘿咻嘿咻的時候，恰如開水燙頑癬，正好是神情最強直最猙獰最齜牙咧嘴的，詩云: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雖然沒有直言性事，但足證自古到今爽態就是失態。失態均不雅觀，“不雅”就是“噩夢”么，邏輯上太低齡了。

所以，職場地說，考慮到看守所的生活條件過于優越(三日一體檢，天天營養菜)，極易導致在押人員溫飽思淫，如果一定要定讞“夢死”的話，則“春夢”的說服力無論如何應該遠大于“噩夢”，區區“喝涼水”與“彈額頭”不要說對一個“偷電纜的慣賊”形同撣灰，就是對一位錦衣玉食的落難公子也不至于令其“噩”死罷。

我們早就被告誡過了，你什么說法我們都接受，只求你自圓其說，這是一個“草泥馬”、“法克魷”、“雅蠛蝶”、“菊花蠶”、“尾申鯨”、“潛烈蟹”、“吉跋貓”、“吟稻雁”、“達菲雞”以及“春鴿”撒歡的神獸時代，問題不在于實話不實話和“厚黑”不“厚黑”，而在于包裝第一、才情第一，唐史載，山西郇模，唐代宗廣德八年，以麻繩拴頭做辮子，持竹筐葦席哭于東市，人問其故，他說愿獻二十字，每一字都為一件軍國大事，如果說錯，請斬某頭，棄尸筐中。代宗聽了，懸念大起，急命召見，其實那二十個字，當時的士人都知道，比如一個“團”字，那就是“團者，請罷諸州團練使也”；那個“監”字，監者，請罷諸州監軍使也。不料代宗大悅:今卿家獻二十字，以還吾意，是汝之功也！

可見，包裝的藝術，古已有之，于今為烈的且看那“夢里花落知多少”的“抄級男聲”郭敬明，其“賊”性早被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認定，但郭同學他就能自圓其說:“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脆弱而不懂事的小孩。……我會執行法院判決的賠償和停止銷售，那是出于我對法律的尊重。但我不會道歉！金錢、名聲，這些東西，真不是那么重要……”

妙語一出，引無數粉絲競折腰，郭同學不僅事后施施然地踱進中國作協，而且還踱進了長江出版社擔任“老總”，見賢思齊，不恥下問，九江袞袞諸公何不向賊伯討教討教“自圓”術呢。

回到話題，有鑒于看守所常常給出離奇的死因，我們不能不假定死者并非“噩夢而死”，但萬一“經調查，死者確實死于噩夢”呢，那就是一場喜劇，人道是千古艱難唯一死，難就難在死前令人魂飛魄散的等待，而能在睡眠時“一夢而亡”，原本是多少人多少代的朝思暮想啊。

所謂百年修得一夢亡，就規避了死之恐怖而言，我們為死者感到慶幸。

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