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做起小說來的

苗　煒

總之,原來人們都是“書本人”,現在大家都是“屏幕人”,每天都要靠電腦屏幕、手機屏幕、寫字樓里的LED顯示屏過日子。

我的小說《除非靈魂拍手作歌》要出版了,我打算借這塊地方宣傳一下自己的小說。魯迅先生有過一篇文章叫《我是怎么做起小說來的》,我就把這個題目偷過來,說說我為什么要寫小說。為什么呢?因為好多人都開始寫小說了。這個事情忽然變得時髦了,我怕自己趕不上時髦,就動筆寫了。

最近看到一本小說叫《盛世》,作者是我敬重的陳冠中老師,他原來是辦雜志的,后來成了知識分子。這本小說開始就寫到美術館東街22號的三聯書店,寫到北京的畫家方力鈞,寫到《讀書》雜志的一位元老,當然半真半假,里面有一位青年才俊,在北大學法律,理想是進宣傳部門當主管,好好管束一下國人的精神。故事的背景是2013年的北京,社會上彌漫著“愛”,提倡大愛、博愛、愛全人類,大家都幸福滿足,國家一片和諧。為了鼓勵消費,政府推出“盛世計劃”,每家存款的25%必須拿出來兌換成消費券,三分之一在90天內必須花掉,三分之二在半年內必須花掉。一位經濟學家終于有了“上報朝廷”的機會,GDP使勁地增長。陳老師這個小說,看著是奔未來而去的,而那個以寫博客聞名的“戴三個表”,打算逆歷史潮流,寫一個奔著過去走的小說。

王三表這本長篇小說,名字叫《沿著瞭望塔》,這是迪倫一首歌的歌名,寫的是約翰·列儂當年到中國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故事,他費半天勁來到中國,結果“文革”結束了。出發的時候五個人,列儂,迪倫,亨德里克斯,吉姆·莫里森,詹尼斯·喬普林,他們先到日本,再去菲律賓,然后去了臺灣,再來大陸,后3個人陸續死了,最后就剩列儂和迪倫了。他們一路上認識了小野洋子、鄧麗君、羅大佑。最初列儂是個理想主義者,到了中國變成現實主義者,迪倫是個現實主義者,到了中國變成理想主義者。最后列儂被黑道所槍殺。王三表擔心,這個小說要有一些搖滾樂的常識才能喜歡看,我對搖滾不了解,但對“文革”還是知道一點兒,我覺得他們雖然沒有趕上上次“文革”,但在80年代的那場文化革命中還是發揮了重要作用。海明威說過,寫作是不能談論的,因為有可能談著談著就談沒了,所以,王三表和我交流并不多,我只是大概知道他要寫什么。海明威還說過,寫作中最堅硬的那部分是談不沒的。照此說來,他和我談論的都是最堅硬的那部分。

還有一位叫比目魚的朋友,是IT專家,在美國香港干了好多年職業經理,但他的理想是寫一本了不起的小說,他喜歡《云圖》、《荒野偵探》這樣極其復雜的書,最少也有500頁。題目還沒有想好,但總的說來,他想寫的是一本“絕后”的書。這本書從互聯網怎么毀掉了音樂行業開始寫。早年間,一張CD要150塊錢,沒過幾年,所有的音樂就是免費的了。早幾年,人們想看美劇,想看外國電影,還得花10塊錢買張盜版,現在大家都用BT和電驢下載,也基本上是免費的了。早幾年,人們還花幾塊錢買報紙雜志,現在人人都是媒體,所有的報道、評論、視頻都由業余新聞從業者干了。最近,GOOGLE開始圖書掃描,開始建數字圖書館,這就是說,互聯網打算毀掉出版行業了。總之,原來人們都是“書本人”,現在大家都是“屏幕人”,每天都要靠電腦屏幕、手機屏幕、寫字樓里的LED顯示屏過日子。比目魚參與了互聯網的革命,利用互聯網一步步毀掉了唱片業、影視業、傳媒行業、出版業,所以他打算寫一本500頁以上的書,作為世上最后一本書留存于世。他說,這本紙質的讀物將是給谷登堡印刷的最后獻禮,以后就沒有書本這回事了。

最后,我想說說我自己這本小說。我20歲的時候成長為一個文學青年,此后20年就是想拼命忘掉這一點,力爭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比如當一個記者,甚至去當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我努力了半天,結果全失敗了,有一天偷偷看了一本《收獲》雜志,發現上面還有人用30年前的方式在寫小說,我一想,這行當變化不大,這么寫下去能夠比較傳統比較有尊嚴地餓死,所以我就這么做起小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