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中的麻雀

小　山

吾友丁宗皓先生曾經寫過一文《清風麻雀》，這使得我寫麻雀的念頭推遲了多年。因為他寫得足夠好了，以至于我無話說了。麻雀在我朋友的清風中翩然而飛，如同精靈。

可是麻雀也在我腳前不斷出現。就連看到落葉和土豆，我也會聯想到麻雀，所以，我不寫，則心里少點什么似的。還是不能寫，我堅持著，覺得這樣自覺挺好的，而且哪里有必須寫的文字啊——所謂文學，在某些時候，比起生動振翅的麻雀，簡直是狗屎罷了。一切生命本身的價值，都大于文學，我以為。多年來，我終于認識到，寫一首詩代替愛情，是最大的愚蠢。真正的愛，是肌膚之親。即使我們面對上帝，祈禱也并非那些念念有詞，而是身體力行地去行道，像耶穌那樣肯于為十字架赴難。

對麻雀卻不能肌膚之親。這是兩種生命的隔膜。麻雀近在身邊，可若是逮住他，以紅唇觸碰，麻雀是要惱火的，麻雀的脾氣甚大，大到能把自己氣死。這可不是夸張的說法，兒時我有了這個經驗，童年伙伴鄰家男孩，把麻雀抓來，弄個細繩子小心拴好，常常自愿與麻雀示好，竟然去用自己胖嘟嘟的厚嘴唇親吻麻雀的小頭顱，誰知麻雀全身的羽毛瞬時炸開，虎視眈眈對男孩表達了極大的憤恨，然后就一命嗚呼!我記住了麻雀的烈性子，從來不再對麻雀自作多情地親密，而是聽任其散漫玩耍，于雪地上。于臺階上。麻雀并不害怕人類，可以說，他們是距離人類最近的鳥，其他的鳥類驚飛而起，高于人類的房屋樹木，遠赴云端或者高山時，麻雀只是撲棱幾下小翅，厭煩驅趕他們的人類只幾秒鐘，就仍然落定在我們身前身后不超過三米，或者在樹杈上棲息一會兒，又返回地面。麻雀愛不愛人類，這無從知曉，但他們與人類唇齒相依，那可是真的。

老一輩人講過中國六十年代曾經把麻雀當作四害之一，加以剿滅。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麻雀，還經得起如此槍林彈雨和大棒政策?人類對麻雀來說，幾乎巨大如上帝，何苦這么和小小鳥過不去呢?天下食糧也有麻雀的份兒，厚道點兒，不就像對麥田上拾穗的路得嗎?那時的人類由于自己受損而氣急敗壞。上帝笑了，麻雀也是他的孩子，他愛人類時，也愛麻雀。所以麻雀在中國的大地上并未滅絕。麻雀如螞蟻，眾多，也不是輕易可絞殺凈盡的，呵呵，麻雀恐怕數量比人類還龐大，況且還有外國的麻雀呢，你對麻雀李淑琴不客氣地批斗，可你們對艾米莉麻雀、瑪麗婭麻雀，無計可施。麻雀并不萬歲，但麻雀源遠流長。

我現在把麻雀看作我家兒童，喜愛還來不及呢。當我在陽臺上站著看院落里的植物，忽見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真是覺得空氣都活躍了、清新了。一大早被麻雀們吵醒，我覺得那是自然蘇醒，身體里睡足了，天籟中起身罷了。如果去菜市場買菜，路遇麻雀小乞丐似的在街邊撿拾剩飯剩菜吃，登時心生不自然，好像麻雀受虐了，也有我的份。很想天女散花一般，撒一把成熟的稻谷給饑餓的麻雀們，并且要尊敬地說出，“請吃!”麻雀不理會人類的假慈悲，在街頭巷尾坦然叨食，個個有公主的尊貴，做大地上的生靈，依賴大地上的恩賜，形同祈禱。麻雀雖然不被標明益鳥，可對整個生物群體來說，麻雀則是很好的一個鏈條環節。他們小小的身體需要不多，卻叫聲清脆悅耳，如果我們不會常見夜鶯，那么麻雀為何不算作大自然賞賜我們的金色鈴聲呢?鳥叫勝過鐘聲或者風鈴。我家兒女笑話我喜愛麻雀，兒子常說，若愛鳥，就要像鷹隼、金雕和鷂子，遠離人類，而且可以猛獸一樣食肉，氣派如貴族；女兒覺得企鵝好看，在南極很是自成體系的逍遙，令人咂舌。這代孩子太孤獨成癖了，嬌寵的結果不是烏鴉反哺，而是冷淡和驕傲。問母親喜歡做個啥鳥，我答喜鵲還好，白楊樹上作窩，村莊河邊或者院落門口，可以給人類報喜，也可以自在繁衍，人間味道很足。兒女嬉笑我沒出息，我心想，我還沒說做個麻雀哩，就在家門口逗留，形同隱于人間，可見可不見順其自然，當然恬然。不久我家兒女分別離家讀書，大學后可能還工作在外，那時，也只有微風中的麻雀可以讓我眼睛一亮了。麻雀麻雀你別走，給我作伴我感激，我將像對待我的孩子們，給屋檐下的他們吃飽，也給他們自由自在的欣悅。

吾女友擅畫花鳥，好幾次我欲張嘴又閉嚴，因為我懂得繪畫的辛苦。但是，我多想讓她為我畫一只麻雀啊，那種工筆畫，畫面上只有一只麻雀就行，像八大山人那只惟一的雞雛一樣，落定在宣紙或者絲絹上。我會把它猶如祖母老照片一樣掛在書房里，體現著生存的溫馨。麻雀也是我童年常見的伙伴，當我祖母靜靜地在井邊洗衣服時，麻雀們就在井臺邊兒嬉鬧著，弄得柵欄上一片歡聲……

麻雀啊，至今我看到的關于你們的詩句，最令人動心的，是北野先生寫下的，“但我最愛飛在末尾的那一只/瞧它多么依戀那個群體啊/拼著命也要跟上自己的族類!//而我更愛，麻雀飛過的那片天空/它看著自己的灰孩子被人類仰望/遼闊的愛心里閃著悲憫的光”(選自《一群麻雀翻過高速公路》)。

2009-3-6寫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