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苑
又一次翻開《文心文事》,心里滿是沉重和憂傷——陳樂民先生決然地離開了大家,獨自遠行。
這本白皮小書買得很早,但并沒有認真看就放在了一邊,只記得與此書同系列的幾位作者都是我敬仰的“大家”。那時足夠愚鈍,不能領會陳先生兼論中西的博雅通達,以至連陳先生的名字也未曾留下深刻印象。直至“專職”從事研究工作后,一位學長不容置疑地“命令”我:“去讀陳樂民。看他的每一部書。”于是我拿走了學長密密麻麻夾滿了紙條的陳先生的幾部文集。
這一看就呆了。那樣嚴肅、重大的論題呈現在我眼前;許多細小的專題,我也明顯感受到紙背后的思想力度。這才激發了我較完整地了解陳先生觀點的愿望。
在陸續閱讀文集的同時,我拿起陳先生一部比較通俗的著作:《歐洲文明十五講》。平易文字的背后是陳先生對世界文明演進歷程的深刻總結。剛看幾頁,就因為書中關于陳衡哲《西洋史》教科書的一段話而欣喜不已。因為近幾年我一直關注近代的教科書,陳衡哲的《西洋史》自然看過,而且感覺很好。沒想到陳先生早有評價,他多次稱贊,在中國人寫的《西洋史》當中,“還沒有見到比這本書寫得更好的”。(《十五講》P5)看到陳先生這個評判,恰似自己的感受得到老師的肯定一樣愉快清爽。新文化的才女陳衡哲這部誕生于內戰炮火中的著作,既是章法嚴謹的教科書,又是個人寫作的楷模。我理解陳先生所說的“好”,既包括知識點周詳、繁簡得當、脈絡清楚以及見解深刻獨到,更包括文字中透露出的活潑筆法和學者個性,而不是板著面孔的枯燥說教。
后來一章一節地讀完了這部提綱挈領的歐洲文明簡史,那種閱讀感受。好像心里被擦去蒙罩已久的灰塵。明鏡一般亮堂。
陳先生是公認的學養深厚的“歐洲學家”,數十年讀書工作,他始終不停地琢磨何為“歐洲精神”。通俗地講,他最為關注的一個問題就是:“歐洲何以成為歐洲”。他常把這個問題作為作業布置給學生,說自己沒有完全解決、還在思考。他也有過困惑,曾經認同“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認同過西方文明的“危機”要靠東方文明來“挽救”等說法。但這些“預言”般的判斷最終無法讓他的理智信服,故而沒有在他腦海中過多停留。他的問題越來越清晰:人類社會發展到底有沒有一個理性的大方向?回答是肯定的。經過多年沉淀,他找到了答案:歐洲精神的核心就是自由精神和民主精神。并且,他進一步認為,“歐洲精神”或者說西方文明“在實質上點出了世界歷史的走向”。(《十五講》P2143)
與這個主體走向相伴隨的一個問題,就是對全球化的理解。陳先生贊成張東蓀的一個觀點,認為中國吸收西方文化是一個事實,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同理,所謂“全球化”也是一個事實,而不適于在書齋中作純理論的思辨。他認為,全球化是一種不可逆轉的歷史過程,問題不在于或迎或拒,而在于自身文化的轉換。這個見解與“中國傳統文化開不出現代化”直接相通,令人豁然開朗又倍感深重。由此可見,陳先生研究歐洲,其實心系中國,他更希望回答的問題是:“中國何以成為中國”。
陳先生的思想穿梭于中西之間,他對中國傳統時代歷史的分析。常常能提出高屋建瓴、令人深思的見解。例如他曾提到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一書,其中有專章寫暴君和在暴君統治之下的“被腐化的人民”。陳先生說:“這個經驗教訓是非常可怕的。暴君的統治固然很厲害,但是在暴君統治之下的人民的腐化,志氣怠惰,沾沾自喜于這個帝國取得的所謂的成就,這是更可怕的事情。”(《十五講》P63)這句話讓人讀來脊梁發冷、猛然警醒。這不僅僅是在談歷史。我們從小受教科書的影響灌輸,對于我們的歷史和傳統文化滿心驕傲,極少有人教給我們理性地反省。陳先生這話正是省思的良藥。
在一些小問題上也能表現出陳先生對中西文化的融會理解。比如“mdon”一詞,陳先生認為現在都翻譯成“民族”不十分確切,有國家形態的民族才叫“nation”,他覺得應該譯為“國族”才好。(《十五講》P84)我很贊同陳先生這個說法。其實我在閱讀1930年代的中小學教科書時就發現,當時的教科書中頻繁使用“國族”一詞,以培養學生民族團結的國家觀念和愛國熱情。這個詞語和近代以來“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傳播是密切相關的。不論是歷史形態還是語源流變,“nation”確有其特定含義。而近代“國族”教育則充分表現出融合多民族為一個大中華從而團結對外、抵抗侵略的民族國家情緒。這個認識正好加強和豐富了我對陳先生觀點的理解。
陳先生所有的思考,都不是書齋里生產出的文字。他的學術,是他的閱歷一點一點浸灌出來的。我暗自揣摩,對他影響最大的一定是他親身經歷的1950年代以后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翻天覆地的大浪潮。他親眼見證了20世紀后半期蘇聯式社會主義的實驗和崩潰。1950年代中后期,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陳先生作為“和大”(即“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常駐東歐,親身感受了諸如“波匈事件”等國際事變,親證蘇聯威信的下降、中蘇關系從“兄弟般”的友誼到沖突對立乃至破裂的全過程,以及當時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亂局;他也在下放和干校時期感受中國農村的極度窮困。而此后的東歐變局越發刺激他思考蘇聯式社會主義顯露出來的問題。對于蘇東劇變,他得出了自己的看法:“表面上是東歐先崩潰了,事實上是蘇聯支撐不住了,東歐先垮臺了。”(《十五講》p217)
這些難得的經歷為他提供了廣闊、真切的世界歷史變遷的大視野。他對于人類理性發展道路的認識一定與此密切相關。從這個認識出發,陳先生對于當代西方思潮和中國思想界動態的把握便顯得底蘊深厚令人信服。他認為,歐洲的精神層面或者說人文哲學層面上,傳統的東西到19世紀末已經非常成熟了,在這方面提不出多少新鮮的東西了,所以才使得20世紀文化呈現出一種“混亂的現象”。但恰恰是這種文風或學風,對正在建設中的中國新文化起到一種“腐蝕的作用”。殊不知,歐洲新思潮對于現實的批判是建立在繼承自己傳統的基礎上的,他們已經具有啟蒙和理性的深厚根基。而新思潮的不良影響在中國則表現為無根的批判。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批評那些認為“啟蒙”已經過時的“新左派”,多次強調“啟蒙”的落實“特別值得對中國說”。(《十五講》P150)國內不良學風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幾乎在社會科學領域”,都不乏使用“洋八股”模式者,很有一些“癡迷”于新名詞、新方法,認為不如此不足以言學的青年。陳先生總結這些所謂的新東西,“大多是脫離實際的玄談”。(《在中西之間》P129)當代中國仍然迫切需要建立“理性”,需要“老調重彈”:即建立科學、民主的精神。不過他并不全盤否定這些新事物,例如他對于“后現代”,就曾指出其可取性在于對現實和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以及對現代化負面影響的批判。但是,作為現代化的基石,科學和民主各自所具有的缺陷或負面影響,均不能成為拒斥科學和民主的理由。陳先生提醒我們要心平氣和地看到:現代化是從西方文明發展出來的,這是個事實。不管我們是否喜歡。
讀陳先生的書,揣摩陳先生的思想,給我最大的教益就是教我學會判斷。如何為中國文化定位,如何為近代中國百年歷程定位,是考驗每一個近代中國歷史研究者的最深刻且無法回避的問題。對照陳先生的歐洲文明發展史,令人深感近代中國建立理性文化的緊迫和重要。這一點,說白了就是“啟蒙”。陳先生的學術表達,總是像大河一樣讓人明白曉暢地看到方向。這也讓我更加相信,無論什么樣的“學術”,最終回答的都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而這正是一個力圖接近史學門徑的年輕人在眼花繚亂的“理論”、“模式”叢林中不至于迷路的主心骨。
這點感悟只是對陳先生學術思想的淺薄理解,但我已經大有收獲,并相信以后會受用無窮。后來,陳先生身體情況不允許他再進行繁重的研究和寫作。于是,我只能在報刊雜志上看到陳先生的文章,篇幅一般不長,但深度和力度沒有絲毫減弱。2008年相當長一段時間,陳先生總有篇幅短小的文章在《萬象》刊出,我也只為看陳先生短短的文字而守候新一期的《萬象》。我把這心情告訴了學長。再后來,聽說陳先生住進了重癥病室,又聽說他在沉睡中離開了大家。學長遺憾地說:“可惜他最終沒有聽到你那句話!”但我執拗地認為,讀陳先生的書就等于向他匯報交流,我堅信他聽到了,并且會看著我進步。
一個從陳先生的思想中汲取營養的學生,和淚而歌,送陳先生遠行。我將永遠為陳先生的一句話而感動:“我經過幾十年的反復思考,只弄明白了一個簡而明的道理:我摯愛的祖國多么需要一種徹底的‘啟蒙精神。”(《在中西之間》P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