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泰
我是從《南方周末》2009年1月11日何方先生的《送別陳樂民》一文中得知樂民先生去世的。雖然早知道陳先生多年來患有尿毒癥,每周要作兩次痛苦的血液透析,才得以支撐,但最近兩三年來,幾乎月月在《萬象》上都有他一篇談啟蒙和法國啟蒙思想史的文章,每篇數千字,都是自出杼機之作。大學者寫小文章,可以說是篇篇精彩。誰能想到這些都是年過古稀、身患重病、隨時可能棄世而去的老人寫的呢?去年11月初,在中關村參加一個教育會,碰到資中筠先生。我說:“陳老身體還不錯,每月在《萬象》有一篇,我幾乎每篇都讀。”資先生說:“他高興寫作思考,做這些事,他快樂。”我聽了也很高興,古有美文可以愈頭風之說,現今則是思考可以養身心。過去聽到尿毒癥有多可怕,富貴如袁世凱,僅僅數十天,便一命嗚呼。而陳先生腎衰之后能堅持十多年。而且不廢讀書工作,真是醫學上的奇跡。除了醫學的進步外,我想就是患者的精神力量。
陳先生是位學貫中西的學者,做學問特別細致,寫文章又注重文采。1980年代,常在《讀書》雜志上讀他的文章,像評宗璞《南渡記》的《細哉文心》;評潘光旦自印舊體詩集的《茶煙香裊逗高歌》;評黃仁宇大歷史觀的《坐視世界如恒沙》以及《羅章龍與康德》等,都是縱論中西文化的,不僅可見先生的學養深厚,也很有文采,讀來使人忘倦。知道陳先生雖然很早,但認識卻很晚,大約也是隔行如隔山吧。第一次見面是在20世紀末的一個飯局上。參加的人大多是前輩學者,如李慎之、李洪林、孫長江、吳江等,我等小輩(還有葛劍雄等)是敬陪末座,陳先生就坐在李慎之先生旁邊。北京的飯局主要是閑聊,李慎之先生高談闊論,能插上嘴的就是葛劍雄,陳先生在一旁靜靜地聽,淺淺地笑,和藹可親。除了李先生問他幾個有關法國和英國的問題,陳先生細心作答外,很少說話。
然而不是應該有陳先生出現的會或飯局上都能見到他的,但資先生常去。有一次,曾問資先生:“陳先生怎么沒有來啊?”她總是這樣回答:“他耳朵不好,聽人說話很吃力,還不如在家里看書。”陳先生專業性的研究,像我這樣外行無由得睹,當然即使“睹”了也不一定明白大義。我讀的多是先生的學術隨筆,讀之不僅增加知識、開拓眼界,而且如食橄欖覃覃有余味焉。
陳先生的著作中最使我受益和感動的是自2006年以來,在《萬象》連續發表的《啟蒙精神·市民社會》對話三篇以及后兩年的一二十篇《啟蒙札記》。
啟蒙本是近百年來先進知識分子關心的問題,是沖破中世紀黑暗的火把,在世界上照亮一代又一代人。我國自五四以來,啟蒙作為一種思潮幾漲幾落。粉碎大搞封建法西斯主義“四人幫”之后再度高漲。1990年代隨著社會的犬儒化,知識界某些人打起反“精英”的大旗,挾民粹以自重,“啟蒙”似乎成了一個笑料,被他們反復譏嘲。這些人或認為知識分子“沒資格啟蒙”,或認為“‘啟蒙是知識分子的自欺欺人的玩意兒,底層完全應該拋棄或拒絕‘啟蒙知識分子隔靴搔癢的‘宏大敘事”。似乎沒有亮光,人們照樣走出黑暗。這股風氣在青年一代人中也有影響,他們涉世未深,卻已經玩世不恭了。正像徐寅在一篇談“犬儒主義”的文章中所感慨地說:“他們還不曾追求,就已然放棄;他們還沒有長成,就已經衰老;他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就什么都不相信了。”這些現象的存在恰恰說明了啟蒙的必要。當知識界紛紛以“思想淡出,學術凸顯”而自豪的時候,還有一批老知識分子本著自己的理想。本著學術良知,堅持五四傳統、堅持啟蒙工作。這部分人也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帶有領軍色彩的人物,他們身體力行,大聲疾呼,如已經去世的李慎之、王元化……還有一些人在啟蒙思想的園地默默開墾,傳播啟蒙知識,辨析對啟蒙思想家誤讀,如前兩年去世的何家棟和剛剛離去的陳樂民先生。《啟蒙札記》就是他最后的努力。
陳先生自述他研究西方文明時說:“我在思考西方文明時,無法不聯想到中國。這兩種文明的進程是完全不同的。中國文明的發展似乎是循環式的,一直在繞圈子,一直沒有繞出來;不像西方,每個世紀都有新面孔。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西方相遇,中國一直沒有繞出這個圈子。”(《萬象》2006·8)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中國“不進步”在他內心引起的焦慮。這種心態是上個世紀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識人的典型心態。無論從事何種研究的,都不免想到我們“貴國”。其實古代中國社會是建立在農業文明基礎上的,那個社會雖然不能說絕對“不進步”,但的確是走三步退兩步的,因為它不僅缺少這方面的能力,更少動力,也就是說沒有“進步”的需求,而且傳統的意識形態也是千方百計抑制這種需求的。以此為背景的傳統的制度和文化,正像一年四季一樣,周而復始,不能走出循環;而歐洲自中世紀末、在工商文明的推動下日新月異,因為不進步就要被競爭出局。中國自一百年前確定了要走現代化的道路,這不是因為哪個統治者突然福至心靈,想到要“進步”了,而是在外部推動下搞起來的。洋人的船堅炮利使顢頇的中國統治者終于認識到不“現代化”就要挨打,當時追逐的“現代化”就是18世紀以來歐美的工商社會化。然而由于中國在農業文明中徘徊得太久,制度和文化,互相掣肘,積重難返,直至今日,大樓有了,高速路有了,電腦有了……物質層面遠異于20世紀初了,但思想層面,慈禧太后、李鴻章、康有為,甚至李蓮英、小德張、大師兄的面孔仍然在若隱若現。是不是又有“繞圈子”的感覺?
“現代化”:(當今的現代化的指標要比一百年前高了許多)在徘徊,啟蒙就更加蹣跚。陳先生在《啟蒙在蘇格蘭》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個民族要擺脫愚昧、黑暗和迷信都需要有個‘啟蒙時期。這是歷史規律。”(《萬象》2008,7)雖然“歷史規律”之說,近些年也頗受質疑,但一事有因有果,大約還是事實。“啟蒙”和“現代化”應該就是因果關系,頭腦局限在小農圈子里,如何接受現代知識,沒有現代知識如何現代化?啟蒙不僅要有知識,更應該有思想。陳先生從伏爾泰的《哲學通信》中的《談掌璽大臣培根》一文中論及歷史人物說起,伏爾泰認為英國的牛頓是十個世紀以來最偉大的歷史人物,遠遠超過“凱撒、亞歷山大、鐵木真、克倫威爾”,牛頓就是一位知識思想兼具的學者,是把人們引出黑暗和愚昧的偉大先行者。“我們應當尊敬的是憑真理的力量統治人心的人,而不是依靠暴力奴役人的人,是認識宇宙的人,而不是歪曲宇宙的人”(《萬象》2008,8)。這是伏爾泰的想法,我想也代表了陳先生的意見。
《啟蒙札記》比較深入地介紹了法英兩國啟蒙時期的思想家,談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最多,其次是盧梭、狄德羅,也談英國,談休謨、洛克。我們這代讀者一提到啟蒙,人們想得比較多的就是法國,因為法國出過以狄德羅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集中出現過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等一批
啟蒙思想家,出現過攻陷象征中世紀黑暗的巴士底獄(據說當時獄中并元犯人)法國大革命。因此談到法國擺脫中世紀,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總有一種挾風帶雨之感。五四新文化運動本身就帶有浪漫氣質,當時又處于內外矛盾極其尖銳時期,因此談到社會變革和進步、談到思想啟蒙自然非法國而莫屬,后來又加上蘇俄。而悄悄進步的英國太沒有英雄氣了,然而“英雄”都是以“萬骨枯”為鋪墊的,社會進展到今天,我覺得平平淡淡的進步更有意義,哪怕它慢一點,但扎實一點。
一百多年前,國人就看到和領略了英國的強大,后來一些訪問過英國的官員和文人也感到英國社會建制的文明。恩格斯在1844年就說“英國無疑是地球上(北美也不除外)最自由的,即不自由最少的國家。因此,有教養的英國人就具有在某種程度上說來是天生的獨立自主的權利,在這一點上,法國人是夸不了口的,德國人就更不用說了”(《馬恩全集一·英國狀況》)。在國人眼中“法會盛于巴力門”,英國好像自古如此,是胎里帶來的。陳先生說馬克思、恩格斯他們講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史多以法國為例,但談及社會史時,恩格斯不止一次說過只有英國有“社會史”。這說明英國的自生社會經歷了很長的歷史發展過程,因此它的思想上的變革(包括啟蒙)、制度上的變遷就不顯得突兀,就自然而然。經歷的血腥相對較少,民眾付出較少,受惠較多。陳先生也指出英國先有“大憲章”開啟了對君權的限制(對最高權力的限制在中國則是聞所未聞),繼而是伊麗莎白時代的國教和議會,幾經波折又有“光榮革命”,自由貿易和人權觀念得以先于歐洲大陸成為蘇格蘭、英格蘭共同的民族信念。再擁有法治的傳統,英國1688年之后社會細胞逐漸活躍起來,官方發布了如《權利法案》、《兵變法》、《宗教寬容法》、議會《三年法》、《叛國法》、王位《繼承法》等,其要點及目的都是限制君王、統治者權力的無限性,使得社會的進步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使英國社會逐步具備現代文明社會的基本特征:
1、自由經濟,自由貿易。
2、人自由和人權觀念(包括言論自由、出版結社自由)。所謂“民主”,最重要的就在于言論、出版自由。
3、法治,是rule of law,而不是人用法來審判。
陳先生說:“這三點經驗,從英國開始,很快傳到北美西歐,各國情況有所不同,但它的‘普世價值是沒有什么可懷疑的。看看世界大勢便可明了,沒有什么高深莫測的。”(《英國啟蒙的近代意義》,《萬象》2008,12)制度與文化相輔相成。
英國社會的自生、自然的發展時期,文化、思想也在起著推動作用。貢獻最大的有“五大賢”,培根、牛頓、洛克、休謨、亞當·斯密。他們不斷地批判神權、君權,強調人的權利。洛克寫作了《政府論》上下兩篇,上篇針對“君權神授”,批判“神權、父權、君權”的虛妄;下篇則自然而然提出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思想。他說“人類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如不得本人的同意,不能把任何人置于這種狀態之外。使受制于另一個人的政治權力”。陳先生贊嘆說:“說得何等透徹、全面而又精煉。它其實就是啟蒙思想的核心,把人和人的權利放在一切政治權力之上,而且成為爾后西方政治文明所不能繞過的根本點。”包括后來的美國的《獨立宣言》、法國的《人權宣言》,乃至現在聯合國一切關于人權和公民權利的基本思想皆出于此。其實,人類社會的問題說簡單也簡單,歸根結底就是如何使每個人生活得更好一些;說復雜也復雜,都是一些聰明人把它弄復雜了,好渾水摸魚。
英國的思想啟蒙走的是漸進的道路。如果從13世紀的“大憲章”運動算起,到18世紀完成則有四五百年的光景,細水長流,水到渠成。這期間或有小的倒退或停頓,但總的說來是不斷前進。最后達到“虛君”立憲的目的,在國體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政體是在不斷地進步。而政體(政府的形成及其組織形式)才是人民參政程度和享受權利的真正指標。因為君主已經沒有實質性的權力,國體變不變與民眾關系不大。那些立憲制的君主政體,國王只是告朔之餼羊,無非是比民選元首多點支出罷了。在社會或國家發生危機時它還能起穩定作用。因此,我們不能不說在對待社會進步問題上,盎格魯一撒克遜人是比較聰明的。在社會動蕩、利益紛爭之時,他們懂得用妥協的方法來爭取自己的利益。不是錙銖必較,甚至搞成王敗寇;無論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總的說來都比較克制,懂得要想維護長遠的利益不得不放棄某些眼前的追求;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世世代代都不離開英倫三島,統治者比較早地允許(后來發展成為支持——遂成為殖民主義)國民離開家園、離開英倫三島尋求新的幸福。因此他們完成從中世紀到現代文明社會的過渡中,沒有流太多的血、沒有大規模地破壞祖先遺留下來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與世界其他民族(比如法國)比較起來真是幸運。有人說英國革命不徹底,舉例就是保留了皇室。然而什么叫徹底呢?“皇室”存在不就是個形式嗎?徹底不徹底關鍵要看“人和人的權利”是否得到保障?我們把英國與曾把國王送上斷頭臺的法國相比較,難道英國的人權比法國弱嗎?
陳先生特別指出:“英國的特殊貢獻被它的‘先到一步的政治文明給蓋住了。”(《啟蒙在蘇格蘭》,《萬象》2008,7)歐洲18世紀所遇到的許多根本問題(比如宗教沖突、民族自決等),它早已先期解決了。法德兩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啟蒙其實都受到“先走一步”英國的影響。在《跟伏爾泰去英國》(《萬象》2007,3)中陳先生批評了“一種說法”,“即中國的儒家對歐洲的啟蒙運動產生了如何如何的影響”。后來又在《閑說“伏爾泰與中國”》(2007,9)再次辨析這個問題,指出伏爾泰獲得有關中國的資料大多是從傳教士那里得來的二手貨,對中國的理解很膚淺,給伏爾泰影響最大是英國。在當法國專制統治還特別嚴酷、宗教沖突和迫害還很激烈的時期,他曾外出游歷,在英格蘭居住三年,所見所聞,與法國大不相同,使他驚喜,他把這些寫入《哲學通信》之中。伏爾泰在議會里看到英國議員如何討論國家大事,因為有了強勢議員的監督,英國是歐洲唯一的能制約君王權力的國家。伏爾泰斷言:“在這個政府里,君主有無限權力去做好事,倘使想做壞事,那就雙手被縛了。”(《跟伏爾泰去英國》)給伏爾泰印象最深的是英國的知識界輝煌的成就。他崇拜其中的杰出分子,如培根、洛克、牛頓等。伏爾泰贊頌他們帶給人類知識和才能,他們是用真理說服人的人,而不是用暴力壓服人的人。英國也給了這些人極高的榮譽。西敏寺大教堂中的紀念碑大多不是為政治人物和權貴設立的,而是為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從這組通信中可以看到伏爾泰內心深處所服膺的東西。
“啟蒙”這組文章寫在陳老生命燭光即將燃盡的時候,可以說這是為他所深愛的祖國和人民寫下的思想遺囑。就在去世前3個月發表的《敬畏思想家》中說:“我馬上就八十歲了。老天留給我的時間越短,就愈感到‘思想和‘思想家在歷史上的分量。因而也就為在一生中有多長的時光等于‘無效勞動而遺憾。‘經驗總是可貴的,但也很可能是‘混日子的‘經驗。”老先生一生勤于思考,手不釋卷,可是故園近世饒風雨,誰也不能完全超脫這個大環境,誰敢說自己沒有“無效勞動”?恐怕干“反效勞動”也不少。幸而近三十年來知識界中還有一些經過深入反思,從而擺脫外力干擾的杰出人士,在各個領域中辛勤開墾。樂民先生是其中因不張揚、被人知道不多的一位。在他離開我們的時候,特揭橥于此,以為對先賢的感恩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