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第二期《博覽群書》發表了趙義良博士的文章:“老故事的新讀法——評周方銀的《解碼<西游記>》”,對我寫的《解碼<西游記>》進行了有趣的點評。趙博士的點評觸動了我很多想法。
我寫關于《西游記》的書,有很大的偶然性。對《西游記》的深深喜愛和持久興趣是基本的原因,但我所學的專業先是經濟學,后是國際關系,僅僅對《西游記》感興趣并不足以使我去寫一本關于《西游記》的書。寫作這本書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閱讀《西游記》,是一個常常給我帶來新奇之感的過程。
這本書的寫作,總體上說有兩個契機,但從根本上說,背后引導我的是在閱讀名著時感受到的思想上的驚奇。
2003年秋天,我在清華大學攻讀國際關系專業博士學位,選修了美國圣約翰大學谷李軍教授開設的政治學思想史課程。課程進行過程中。為了進一步挖掘我們的潛力,或者引領我們在思想史的海洋中做更有趣的遠航,谷教授組織了一個課余興趣小組,討論一些比較“奇怪”的東西。一次,谷教授提出討論《西游記》,我感覺很詫異:雖然自己一直是《西游記》的愛好者,這部書也反復讀了很多遍,但覺得《西游記》被放到思想史的范疇中來討論,匪夷所思。
谷教授組織討論的方式很有意思,他并不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是讓我們盡情地討論、自由地發揮,從中追尋各自覺得有意思的方面。因為對《西游記》的故事很熟悉,我在那次討論會上說了很多。谷教授在討論過程中提到了幾個要點,對我觸動很大。他問了以下一些問題:(1)孫悟空的本性是什么樣的?孫悟空是石頭化生,并無本性,是什么引導著他的人生,他的命運是在往哪個方向走?(2)妖怪與神仙的區別在哪里?(3)孫悟空通過取經這條路獲得了正果,其他妖怪走這條路是不是也能成正果?(4)取經隊伍的組合是否合理?這個組合給人們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谷教授并沒有給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只是“狡猾”地微笑,看著我們對這些問題爭來爭去。討論是令人興奮的,從晚上六點多開始,差不多到晚上11點鐘,我們才離開。
我覺得谷李軍教授試圖討論的重點是一個宗教問題,即精神皈依的問題。在他看來,取經不只是路上的歷程,更是一個朝圣之旅。一個像孫悟空這樣的特殊生命體和曾經的反叛者,最終實現了向宗教的皈依。這個皈依是如何實現的?為什么孫悟空會走向這樣一條道路?這就成為政治哲學中的一個大問題。從而有了被放入政治學思想史的課程中來進行討論的理由。
由于教育背景和價值觀等多方面的差異,我始終不太重視《西游記》的宗教含義方面,更傾向于以一種世俗的眼光來看待這部名著。這次討論激發了我,試圖更深入準確地把握原著的細節,把書中原來一些相隔很遠,看起來沒有什么關聯的部分聯系起來。這像是在進行一個復原的過程,即把作者有意打散開來的東西,重新拼接起來。當這樣去閱讀《西游記》的時候,有兩個事實對我觸動很大。
一個事實是,孫悟空上天做官時的心情其實是“很高興”的。當太白金星第一次宣悟空上天做官時,悟空的反應是“大喜”道“我這兩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卻就有天使來請”。并“急整衣冠,門外迎接”,對太白金星還要“安排筵宴款待”。太白金星第二次下界宣他上天做齊天大圣時,悟空的反應依然是十分高興:
悟空道:“來得好!來得好!想是前番來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請我上界,雖是官爵不堪,卻也天上走了一次,認得那天門內外之路。今番又來,定有好意。”教眾頭目大開旗鼓,擺隊迎接。大圣即帶引群猴,頂冠貫甲,甲上罩了赭黃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門,躬身施禮,高叫道:“老星請進,恕我失迎之罪。”(第四回)
在齊天大圣府上任后,悟空的心態是“喜地歡天”。這樣一種心態,與我早期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那種猴王藐視天庭、蔑視權威、充滿反叛精神的印象實在相去太遠太遠。
另一個事實是,《西游記》第十四回中。劉伯欽在向唐僧介紹五行山的時候,說了如下的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這樣的說法,顯然是吳承恩有意安排的。他這樣的安排,就不得不讓人思考作者對大鬧天宮的真實態度。他故意說大鬧天宮的時間和王莽篡漢同期,可以說有照應的意思,也就是說上界不安,人間自然不寧。雖然我們不能由此下結論說,吳承恩反對孫悟空大鬧天宮,但他對大鬧天宮的行為并不是無保留地完全贊賞,應該是顯然的。
對這些事實的認知,顛覆了我對孫悟空和《西游記》的很多看法。在認真閱讀《西游記》的過程中,我不斷地發現一些有趣的地方,更妙的是,所有這些伏筆都以一種邏輯上非常一致的方式完美地連接成一條隱藏的線索。
這條隱線的根本,是被人們所忽視的發生在孫悟空身上的性格變化。我具體地把孫悟空的性格變化劃分為四個階段。分別是無性階段、生性階段、收性階段和更高層次的無性階段。這四個階段在趙義良博士的文章中已有清楚介紹,這里就不重復了。發生在孫悟空身上的這個變化,與社會科學探討的核心問題,即“人的本性及其在社會中的行為”緊密地聯系了起來,從而與我過去所學各方面的專業知識掛上了鉤。
從《西游記》原著中發掘出孫悟空的性格變化歷程之后,我也積極地與他人交流這方面的想法。在交流過程中,我發現對孫悟空的性格,人們存在著普遍的誤解。一次跟一位朋友談到孫悟空,我說悟空一開始的性格是“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那人感到很詫異。實際上,這是《西游記》第一回中孫悟空在菩提祖師面前對自己性格的描述。
我覺得,只是在發現孫悟空的性格變化過程,并對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有一個比較深入的把握的時候,才可以說自己初步讀懂了《西游記》這本書。
這個時候,寫作這本書的第二個契機出現了。
2007年夏天,一次在食堂吃飯。與我所在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亞洲太平洋研究所所長張宇燕教授聊天,不知怎么說到《西游記》上面,我順便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張教授很感興趣,說你干脆在所里做一次講座,講講你對《西游記》的研究。7月初,我在亞太所做了一次關于《西游記》的講座。我的同事的專業和研究方向各不相同,知識背景也有相當的差異,但他們都非常感興趣,一起進行了熱烈的討論。《西游記》這本書中有這么多有趣的東西令他們感到驚異,這個反響也出乎我的意料。
在這次講座中,我提出了如下一些問題,作為討論的引子:
孫悟空在大鬧天宮之時與取經之時,實力是否發生了變化?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
吳承恩對大鬧天宮持什么態度?贊成還是反對?
為什么天庭讓悟空看守蟠桃園,為什么讓他拜唐僧為師?這兩件事有什么共同之處?
金角、銀角是如何成妖的?
取經路上,孫悟空為什么經常找一些不相干的神仙幫忙?
降妖伏魔的過程似乎重復很多,為何要如此重復,在這個過程中,是不是發生了變化?發生的是什么樣的變化?
到達西天時,九九八十一難怎么少一難,為什么要這樣安排?
悟空成佛后,頭上的金箍為何自動消失了?
所有這些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關于人性的政治哲學問題,是一個我們如何從白紙一張的生命體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社會人的問題。在這個成長的過程中,必然要涉及到個體的成長背景,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就《西游記》的范疇來說,這就涉及到天庭體制的特點,以及在這個體制下眾神的行為模式,和在這個背景下孫悟空的成長過程。在天庭體制下,也存在著體制內與體制外的張力,這樣,體制與反體制、體制的破壞、重建與轉型,以及當前學界熱衷談論的身份認同問題,都以一種很特殊的方式被深刻地觸及。
使大家感到驚訝的地方,不完全在于我表達的這些觀點,而在于這些觀點都是直接從《西游記》的原文中出來的。特別是,書中體現出來的孫悟空與觀音菩薩、如來佛的關系變化過程,完全顛覆了他們以前對孫悟空的認知,也迫使他們不得不認識到,需要以一種新的眼光來審視《西游記》這本書。
主持討論的張宇燕教授,覺得這方面的內容如果不寫成一本書就太可惜了。在他的鼓勵下,我才開始了這本書的寫作。
從喜愛《西游記》,到探索隱藏在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背后很深的東西,直至最后寫出《解碼c西游記>》這樣一本書,我感觸最深的方面在于,應該如何去讀一本書,特別是應該如何去閱讀名著。
名著之所以能夠使人上癮、令人愛不釋手,能夠讓人在不同的年齡段都喜歡,并反復去讀,就是因為它讓人常讀常新,讀起來總有新的收獲。當然,這有一個前提,就是讀的時候要用“心”去閱讀。這樣,讀書的過程,就仿佛成了一個與作者談心的過程。
從這種意義上說,《解碼<西游記>》的寫作雖然有兩個重要的契機。但從根本上說,在其背后引導我的是思想上的驚奇。這個過程,就像是打開了思想上一扇又一扇的門,直到最后,走入作者提供給我們的那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欣賞那無比美麗的風景。
閱讀名著,是一個把自己的思考和對人生的體悟不斷地、持續地與經典融會升華的過程,我是在事后才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