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奇
《美國人民——創建一個國家和一種社會》(上、下冊),(美)加里·納什等編著,劉德斌主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136.00元。
美國,是一個大家都不會陌生的名字。“無論你身居發達的都市,還是勞作于偏遠的鄉村,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和美國的影響打交道。從好萊塢電影到微軟視窗,從麥當勞快餐到SCI引文檢索,從波音飛機的制造到因特網的發明,從行銷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可口可樂到吸引全世界目光的NBA賽場,從美國大兵喋血巴格達街頭到納斯達克指數的起起落落,美國的產品、信息和影響無所不在。”(《美國人民——創建一個國家和一種社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譯者序P1。下引該書只注頁碼)。
美國無論是作為一個國家還是作為一種西方文化的代表,如今在全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力。人們都希望能夠了解一下美國歷史的來龍去脈。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美國史著述的出現,也越來越形成了一些思維或者敘述上的定式,其中最主要的幾個定式是西方中心論、宏大敘事和直線式進步史觀。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的這本《美國人民——創建一個國家和一種社會》,跳出了以上幾個藩籬,開啟了講述美國史的另一扇窗,讓人讀后頓有醍醐灌頂之感。
跳出西方中心論
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或多或少讀過美國史,美國史的開端應該追溯到哪里呢?是獨立戰爭的打響,是五月花號從歐洲載著清教徒揚帆起航,還是哥倫布陰差陽錯地發現了美洲大陸?這幾個切入點雖然從時間段來說并不相同,但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立場,那就是西方中心論。西方中心論將歐洲移民看作是美國歷史的締造者,認為是這些舊世界的文明人來到新大陸后,在或征服或驅逐野蠻落后的土著之后,建立起了民族國家。
西方中心論的思維定式由來已久,直到現在很多人在著書立說時仍然自覺不自覺地采取這種立場。20世紀初開始享有盛名的《世界史綱》中,韋爾斯用了20頁的篇幅來講述美國的建國歷史,絲毫沒有涉及美洲的土著人,也沒有涉及在美國人口中占了很大比例的非洲黑人。(參看吳文藻等譯:《世界史綱——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P747-767)面對著西方中心論,薩義德曾經在《東方學》一書中進行了強烈的批評,他指出“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并且認為歐洲人“將東方學視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王宇根譯:《東方學》,三聯書店。1999年版,P4)。這種對歐洲中心論的批判是有益的,此后很多人開始批判西方中心論,但是并沒有人將美國史講述中的西方中心論思想指摘出來,而《美國1人民》做到了。
《美國人民》的作者,力爭擺脫西方中心論的束縛。他們這種擺脫西方中心論的嘗試,在1994年開始的關于《美國歷史教學標準》的爭論中已經體現出來。該書的第一主編加里·納什曾是《美國歷史教學標準》的負責人。在《美國歷史教學標準》里,編者力圖如實闡述美國歷史進程中的成功與失敗。尤其是反映不同群體的美國人在美國歷史上的經歷和作用,力圖強調美國歷史的兩個基本特征:一是美國的多元化社會特征,二是所有的美國人共同塑造了美國文化的總體特征。(參看王希:《何謂美國歷史——圍繞<美國歷史教學標準>引起的辯論,《美國研究》。1998年第4期)但是這一試圖打破西方中心論的觀點,不僅在學術界引起強烈的反彈,甚至也引起了官方的不滿,最終迫于官方的壓力,《標準》被修改。但是在《美國人民》一書中,我們高興地看到,當年《標準》的思想主旨得到了貫徹,該書跳出了西方中心論的定式。
作者在簡述美國史的開端時,首先“回溯到狩獵群從西伯利亞到達美洲的最后一個冰川期”。而后,分別講述了美洲原住民的歷史和非洲的歷史,因為美洲原住民和非洲人將成為美國的一部分,美國的多元化特征在建國之前就已經奠基了。
作為支撐歐洲中心論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歐洲移民要比美洲土著科技先進,文明化程度更高;但是作者并不這樣認為;作者指出“許多發明創造,比如在舊世界得到廣泛傳播的煉鐵技術,并沒有跨越大西洋的阻隔到達新世界。同樣,新世界也有許多舊世界未曾有過的發明創造”。(P17)這種論斷恰可以和彭慕蘭在《大分流》中的所述進行比對,他認為很可能地質差別是使中國的工業發展在近代時遠遠滯后于英國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在煤礦開采中,中國的煤礦面臨的是通風問題,英國的煤礦面臨的是滲水的問題。通風技術再發達,“也不會像為英國煤礦排水的蒸汽機那樣,能夠幫助解決煤(和一般商品)的運輸問題”。(吏建云譯:《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P60)而之所以歐洲移民認為自己比土著人更文明,應該按照自己的方式塑造社會,不過是因為歐洲人和土著人所面對的自然環境或者生存狀況有所差異,矛盾的源頭在于歐洲移民和土著人“隱藏著關于人類與環境的關系、財產的意義,以及個人認同方面的潛在沖突”。
擺脫了西方中心論思想,將使我們能夠對問題有一個全新的認識。這種認識也將使我們從歷史中獲益更多。
跳出單純地宏大敘事
自近代以來,西方史學的宏大敘事和微觀史學并駕齊驅,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宏大敘事,幾乎是通史必然要采取的敘述方式。但宏大敘事用久了,人們就可能會犯只見森林不見樹木的毛病。微觀史學有時往往能以細致入微的個案研究發人深省。如研究小山村的《蒙塔尤》(商務印書館已出版)和研究中國清朝時期一個無名婦女的《王氏之死》(上海遠東出版社已出版)等,都是微觀史學的佳作。然而單純地沉溺于微觀史學,又往往會讓人只是流連于空谷幽蘭,失去了博覽海天的豁達。要是能夠將二者巧妙結合,勢必能夠更好地闡述歷史。
《美國人民》一書恰恰就是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通過“美國故事”等內容,將個人歷史的微觀世界納入進來,以此修正宏大敘事的偏差,跳出了通史講述中的單純宏大敘事。
宏大敘事偏差的例子中最為重大的一個是由馬克思·韋伯制造的,他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力,也因此使得將清教思想與資本主義創業精神相結合成為了一種定式。種種清教思想的因素使創業和獲得財富既變得合情合理,又成為敬拜上帝的一種表現,從而促進了資本主義的大發展。[參看(德)馬克思·韋伯著,于曉、陳維剛等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修訂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這種立論頗能發人深思,但是一旦其形成了強大的話語權,就也變成了一種桎梏。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一書中,指出了韋伯立論的偏頗,“無論清教神學建立在什么樣的荒謬玄義上,這個教派本身卻被理性的倫理統治著,它的道德法規出于一種冷峻的、正當的
需要。清教教義的核心,一旦被剝去神學的外殼,就成了控制日常行為的強烈熱情。這并非說清教徒本身苛刻成性或過于好色,而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社區建成了成員之間互相約束的契約組織”。([美]丹尼爾·貝爾著,趙一凡、蒲隆、任曉晉譯:《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三聯書店,1989年版,P106)
然而,貝爾采取的仍舊是宏大敘事的方法,他和韋伯的立論之間,哪個更具有說服力不好決斷。那么來看看《美國人民》吧,其間以一個個切實可考的美國故事告訴你歷史的真相,也給了你廣闊的自由思索空間。
當那些虔誠的清教徒在北美大陸上定居下來,慢慢地“對物質的關心似乎超過了對宗教的虔誠,個人主義勝過了集體主義”。“一代人以后,1679年召開的教會會議,即清教教會大會。公開宣稱:‘教會、國家和家庭正在因為各持己見而走向毀滅。如果社會多樣性增加,開拓者的宗教熱情就會衰減,這是能預期的。一個第二代馬薩諸塞灣殖民者使這一情況公開化。此人的牧師注意到他沒有去做禮拜,在當天的晚些時候發現他正在碼頭卸一船鱈魚。‘早晨你為什么沒去做禮拜?牧師問。得到的回答是:‘我父親來這里是為了宗教,而我是為了捕魚。”(P88)個人主義與實利主義未必能與清教思想完全掛上鉤,也不是很多人都把創業看成是對上帝的崇敬,“在美洲,一個殖民者說:‘每個人都期望有朝一日與最富有的鄰居搭上關系。”(p113)
《美國人民》既可以使我們通過活生生的例子擺脫對宏觀理論的迷信,也使我們能對一些想當然的歷史進行重新思索。美國的獨立戰爭一直以來都被很多教科書稱為一場偉大的解放戰爭和人民戰爭,然而這很可能是我們這些不在那時那地的人們強加給歷史的面目。我們來看看那些恰逢其時的人的真實想法吧。在1775年的邦克山戰役中,有一個來自新罕布什爾彼得伯勒的中尉威廉·斯科特被俘了,在被詢問為什么參加叛亂時,他的回答是:“是這樣的,先生!我原是一個小鎮上自食其力的鞋匠。可是叛亂發生了,而且我的鄰居都被委以大大小小的職務,可是天知道,他們又比我強多少……而我被招進軍隊,只是個列兵。這可不是我的理想。于是我要求被任命為中尉,他們也同意了。這多少也算是個提拔吧。當然如果我被打死,那就什么也不說了。但是如果我的上尉被打死了,我就會取而代之,還有機會升得更高。這就是我參軍的動機。至于什么大不列顛,什么殖民地,關我什么事情呢?再說我也真不清楚誰是誰非。”作者評價說,“也許斯科特只是為了博得俘虜他的人的同情,但是人們參加美國革命戰爭的原因的確五花八門——恐懼與野心伴隨著獨立的信念。‘長嘴斯科特的動機是否典型我們不得而知。對于同英國的斗爭,大概很多人都要比他知道得多,但肯定也有不少人并不比他強多少。”(P181)這就是歷史,真實的歷史,在大的時代背景下,那一個個混雜在歷史潮流中的小人物其思想卻未必與潮流本身一致。在近代中國,在國難當頭時,在郭沫若寫下《鳳凰涅磐》,郁達夫寫下《沉淪》時,鴛鴦蝴蝶派吟風弄月的小說不是依然暢銷嗎?
作為大陸軍的統帥,作為美國的第一任總統,華盛頓200多年來受到的贊譽不斷,但就是他曾經對戰爭給他造成的狀況非常不滿:“我生病了,對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滿意,連笑一下的心情都沒有。淡而無味的食物、艱苦的住宿條件、寒冷的天氣、疲勞、骯臟的衣服、差勁的烹調,有一半時間我都在嘔吐。身體毫無知覺。簡直是地獄,實在讓人無法忍受。為什么我們要來到這里忍饑受凍?”(P195)人就是人,而不是神,當我們目睹了多樣的、活生生的歷史我們會發現,歷史原來有許多張面孔,也許你以往沒有發現,那是因為以往的歷史敘述強加給你唯一一張歷史面孔。當你在宏大敘事之外,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的個人時,你的思維可能會變得千頭萬緒,而這正是《美國人民》想帶給你的。
跳出直線式進步史觀
恰如李劍鳴教授在《美國人民》封底的推薦中所說,這本書的另一大特色就是“拋棄了簡單的直線式進步史觀”。
直線式進步史觀甚至是比西方中心論更為嚴重的一種思維定式。自文藝復興開始拋棄神學的循環論史觀以來,進步史觀成了人們思考歷史問題的主宰。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激起巨大反響之后,直線式進步史觀的影響越來越大,尤其是在通史的敘述中。雖然很多專家學者已經意識到這種史觀對人們思想的束縛作用,但是在具體的實踐上仍是突破較少。
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往往抱著一種進步史觀,沒有想過去反思。譬如聽侯寶林的相聲中說“楊貴妃不如我,她沒見過電燈泡”時,你可能在會心一笑之余,覺得社會確實進步了。但這一定就是進步嗎?我們是否應該反思一下呢?
雅斯貝斯曾經有一個軸心時代的概念。“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時期和公元前800年至200年的精神過程中,找到這個歷史軸心。”(魏楚雄、俞新天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P7-8)在這個軸心時代,儒學、佛教、基督教像一只只奇葩,各自開放在自己的一片土地上,并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今天,全世界的人們仍然受著這些思想的深刻影響。我們能夠說今天我們的思想已經超越了原來的這些思想框架,已經進步了嗎?再比如,我們現在有了汽車、飛機,行進速度較之農業社會成百上千倍地提升,這就是進步嗎?伴隨這些交通工具的出現,全球變暖、溫室效應日益彰顯。在《全球通史》的第7版中,作者憂心忡忡地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僅要面對威脅人類生命的新危險,還要面對前所未有的威脅地球母親生存的危險。”f(美)斯塔夫阿諾斯著,董書慧、王昶、徐正源譯:《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第7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P18]
《美國人民》跳出了直線式進步史觀。它不是要講述美國是如何發展成為今天這樣一個超級大國的,而是“探討美國社會是如何呈現出它當前這種形態”的。它呈現給你的是一個多樣性的歷史面貌,至于你是否以直線式進步史觀去看待,完全取決于你從多樣性的歷史面貌中抽絲剝繭后得到的結論。譬如在講述20世紀上半葉的羅斯福新政時,往往有論著稱是羅斯福采取了凱恩斯的經濟理論,通過加強國家宏觀調控度過了難關,也以此修正了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使資本主義有了新的發展。但這本書并未囿于這樣的評價,它給出了不同人對新政的不同感受:“新政急風驟雨般的多項立法措施并沒能力挽狂瀾,蕭條之狀依舊,失業的陰霾不曾散盡。很多美國人將銘記那個年代失業的恥辱和負疚感,生意敗落的絕望,以及流離失所的恐懼。”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呢,“不論羅斯福還是救濟隊伍都離他們的世界很遠,設計新穎的流線型冰箱和迪斯尼電影似乎才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P808)
在最后一章“再現歷史”欄目中,作者說,步入我們這個時代,或許最值得再現的歷史就是我們自己的歷史。這是一種自傳形式的反思,但“并不是所有的自傳都是在暮年為歌功頌德而寫的,懺悔錄的寫作就與大多數的回憶錄不一樣”。(P1033)作者這句話明顯地指出這不是一本按照直線式進步史觀來闡釋歷史的著述。作者闡述了豐富多樣的歷史,把美國的過去“處理成一部由各色各樣的角色共同參與演出的、輝煌場景與苦難呻吟交織的歷史大戲”。(李劍鳴語)我們就是這部大戲的觀眾,在欣賞完大戲后,盡可以根據總體劇情,也可以根據其中的個人命運得出見仁見智的評價。
《美國人民》跳出了一個個藩籬,為我們開啟了講述美國史的另一扇窗。窗戶打開來,新鮮的空氣就吹了進來,窗外美麗的景色也就展現出來。能不能呼吸這新鮮空氣,看一看窗外的美景,就取決于您是否愿意站在窗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