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恩
人生在世,時勢的力量常常會比人的意志強。所謂時來運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撇開其中循環的歷史觀,僅就其所強調的人的意志拗不過客觀的“勢”而言,說的倒是有道理的。這一點,我覺得明顯可以從近年來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教材編寫的討論中得到印證。
大約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思想界的這個“勢”發生了重要變化。如果說此前的80年代是新啟蒙的時代,強調打破封閉的國門、向世界看齊,那么90年代中期以后,則宣告了向中國文化傳統回歸的時代開始了。新儒學吃香,國學熱興起,“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受到質疑,似乎中國現代社會的道德滑坡、乃至社會動蕩,應當由新文化運動承擔責任,而中國新詩達不到唐詩宋詞的水平,又是胡適們搞的白話文運動惹的禍。循著這樣的退回傳統文化本位的思路,學術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許多問題進行了重新評價,有的可以說是陡然逆轉的。像王富仁說的,在晚清文學與“五四”文學的關系上,一些學者認為依照晚清文學發展的自然趨勢,中國文學會走向新生,因而新文化運動的激進姿態是有問題的;魯迅對晚清譴責小說的評價是不公正的,茅盾對鴛鴦蝴蝶派小說的批評也是過于武斷的;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與反對者林紓之間,我們對林紓抱有更多的同情,在“學衡派”與胡適們的沖突問題上,又有人認為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反而代表了中國文化發展的正確方向,而胡適等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則是西方殖民主義文化的產物,背離了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一句話,形勢的發展似乎要通過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激進變革,把中國的思想和文化,包括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拉回到中國固有傳統的道路上去,按中國傳統自然發展的思路和標準來重新審視中國“五四”以來的文化變革和文學新變。
這樣的時勢變化,在上個世紀任何一個時期都難以想象。它的要害,是在總結歷史經驗的基礎上,我們開始尊重經濟發展規律,放棄了從前的激進主義思維模式,不再把革命的那一套簡單地搬用到和平建設的時代,即所謂“告別革命”,開始強調社會利益關系的平衡,強調中國本位的立場。這,對外是為了抗衡西方話語霸權,對內是為了凝聚人心,保障社會的和諧發展。不過以“改革”的旗幟取代“繼續革命”的理論。并不是否定革命的歷史,只是對革命歷史進行了新的解釋,并替革命的意義表達找到了一種能被現在民眾更容易接受的形式,比如一般性地強調它代表了歷史進步的趨勢,認為它既符合時代潮流,又體現民族的利益,而不再過分地渲染它的階級對立的內容了。對革命的歷史和意義進行這種新的解釋,顯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它的一個結果,就是使建立在革命合法性基礎上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遭遇了重大的挑戰,開始要為它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文學的革命進行新的辯護。
挑戰來自多個方面。其中一個方面,就是要把現代作家創作的古典詩詞納入中國現代文學史,理由是這些古詩詞是現代人寫的,雖然采取了古典的形式,但表達的卻是現代人的思想和情感。這看起來是有道理的,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怎么可能不表現現代人的思想和情感呢?隨便找一下,即可發現許多現代作家在創作現代的文學作品時,也常常寫一些古典詩詞,如魯迅、郭沫若、茅盾、郁達夫,這列舉起來將會是一串長長的名單。我們在研究這些作家時,也時常引用他們的一些古典詩詞來證明其作為現代人的理想和懷抱。寫古典詩詞最具影響力的是一些革命領袖,毛澤東、朱德、董必武、陳毅、葉劍英等,都寫得一手好詩詞,而尤以毛澤東的成就為杰出。毛澤東以其詩人才能,氣吞山河。雄視古今,寫出了一個共產黨領袖的闊大胸懷和非凡氣勢。雖然這些現代的詩人,都說過青年人不宜學寫古體詩詞,他們當然更不會主張要把這些今人寫的古體詩詞納入現代文學史,但今天的學者似乎有理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它們寫進現代文學史。權威性的學術刊物已經發文章提出了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應該入史的問題,重要的學術會議上有德高望重的學者不斷呼吁要把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納入現代文學史,國家社科基金批準了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研究項目,如果反對古典詩詞入史的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創建者一輩的學者還在世,他們一定會驚訝于世事逆轉的迅速,真可謂世事難料也。
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能不能研究?當然要研究。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能不能入史?我認為要慎重。中國現代文學是從語言形式到思想情感內容都革新了的文學,它與中國古代文學是不同的,兩者各有自己的標準,不能互相錯用。中國現代文學之“現代”,是相對于整個古代文學而言的。它不是一個朝代的文學,而是相對于古代文學的一種新的文學,它的根本點是現代性。這個現代性,不僅要表現在思想情感內容上,也必然地要表現在作品的語言形式上。語言形式,不是純粹的形式,而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的形式是會限制現代人的思想情感表達的,它不能完全表達現代詩所能表達的內容,或者即使表達了,也難以達到現代詩所表達的那種效果。至于表達的藝術水平,也許現代詩比不上唐詩宋詞,但那是兩種標準,不能混為一談?,F代詩要完善,要提高藝術表現力,要吸收唐詩宋詞的藝術營養,但不可能回到唐詩宋詞的道路上去了。這是由現代普遍應用的白話語言所決定的,也是現代生活內容所決定的?,F代人可以寫古典詩詞,但古典詩詞的形式不能全面充分地表達現代人的思想情感,更確切地說,它不能取代現代詩的地位,代替現代詩來表達現代人所要表達的東西。
我們還應該看到,現代人寫古典詩詞,一般是寫來明志的或用來唱和的,并沒有發表的打算。這些詩人有很好的古典文學底子,當情動于中難以自抑時,按他們熟練掌握的那一套格律寫出詩來,帶有一點自娛或娛人的意味。他們所表達的思想情感,是被古典的形式規范過的,是現代人的情感,但又符合古典的形式,因而不免帶上了格律所鑄成的類型化的色彩,與現代人所要求的徹底的個性化有了距離。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反對年輕人學寫古體詩詞。
主張把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寫入文學史,本是出于一種好心,為的是拓展現代文學的學科領域,或者是為了倡導一種多元格局的文學史觀,來保證現代人的多元的價值選擇,這背后顯然存在著一種基于歷史經驗教訓而追求民主自由的良好意愿。但這些學人似乎太專注于他們要為其爭取歷史權利的這些現代的古典詩詞本身了。似乎只要把這些古典詩詞納入現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就做到了多元融合,實現了價值平等的理想,可他們忽視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一種不可抗拒的歷史趨勢,那就是即使把這些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納入了現代文學史,那又怎么了?我不得不坦率地說破,那也僅僅是展現這種古典詩詞在現代文學史上的死亡之旅,與這些學人堅持多元價值、為這些古典詩詞爭取平等地位的初衷相去太遠了!原因很簡單,新文學發生期的一些作家大多都能寫古典詩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登上文壇的一些作家也有一些能寫古典詩詞,如果要把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納入現代文學史,主要涉及的是這一批人。他們以后的作家呢?絕大多數都不會寫古典詩詞了,越往后會寫的人越少,雖然不能說此后不再有會寫古典詩詞的詩人了,有個別專門的人才或許仍能寫一手很漂亮的古典詩詞,但那肯定是極個別的人,對整個文壇已經不會產生任何真正的影響了,而絕大多數的人,哪怕文化水平很高,是再不可能寫中規中矩的古典詩詞的。所以你要把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寫進現代文學史,也只能寫到上個世紀中葉登上文壇的那一代,再往后你想寫也寫不成,再想為古典詩詞爭取平等的地位,也無能為力了。這不是展現古典詩詞這一形式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死亡又是什么?如果這樣,再怎么堅持要把現代人寫的古典詩詞納入現代文學史,又有多大的意義?
時勢是難以抗拒的。不過時勢有它自己的規定性,如果我們利用而沒有把握準確,雖然出于好心,到后來也可能事與愿違的。一代自有一代的文學,古典詩詞在唐宋時期達到輝煌的高峰,作為一種文體,它的退出當下文學史視野是一個歷史的選擇,本無遺憾,也不影響這種體裁在文學史上仍然活著。
(本文編輯楊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