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五四運動”是一個含義復雜而又多面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關涉多個領域歷時多年的事件總匯,人們逐漸把它當作是20世紀一二十年代中國經歷的一次復雜的文化轉折,“五月四日”被濃縮成“五四”,不再是某一個太陽從升起到隱沒的時間段,而成為標記這一系列復雜概念和歷史記憶的結晶點。但我關心的是微觀的“五四”,也就是1919年5月4日這一天在北京發生的以北京大學為首的13所中等以上學校學生游行示威活動中的具體細節,尤其是和身份有關的各類人物的身體運動方式和與交通器械的關系。通過這些細節可以表現出,在群眾游行這個特定的時空情境中,人類最原始的身體運動方式步行形成了至高的‘尊嚴,日常生活中相對的弱勢群體步行者在此時獲得了很大的權力,而之所以能夠產生這樣的尊嚴和權力,正因為他們是最無權也無產的單純的學生。
5月4日在北京發生的學生的游行示威是一次在西方社會經常發生的典型的群眾政治活動,而在那個時代的中國,群眾游行則是一種非常事件,往往意味著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但“五四事件”也不能說是現代中國群眾游行的開端。僅僅半年前的1918年11月17日,在北京就有一次規模更大的學生游行活動。那天,北京的學校一律停課,多達四五萬的學生手提紅燈,結隊游行。不同的是,那天的游行是為了慶祝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和有中國參加的協約國的勝利;而5月4目的游行則是因為對歐戰勝利后建立世界新秩序的絕望和對親日派官僚集團媚日外交政策的憤怒?;蛘哒窈m說過的,正是因為1918年的那次狂歡式的提燈游行把人們興奮的心情提高到了頂端,當第二年四月外交失敗的不祥消息從巴黎和平會議頻頻傳到北京時,人們心中的失望情緒才會那樣的強烈,以至于在5月3日的臨時學生集會上臨時決議,改變原定在國恥紀念日5月7日舉行的游行,改為第二天也就是5月4日舉行。
5月4日下午一時左右,各學校的學生隊伍陸續從各個方向集聚在了天安門前。究竟有多少學生參加了那天的游行,事后人們有很不相同的說法,從不下2000人、到三四千人、到至少5000人,總之規模相當不小,但也沒有精確的統計。人們到達天安門的方式并不一樣。如當年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英語系一年級的陳其樵因為那天“種痘發燒,不敢十分勞動”,就在下午“小睡”后雇人力車也就是北京人所說的洋車趕到了天安門。在5月4日的日記的最后,陳其樵還特別記載:“出人力車費五枚。”可見,人力車雖然簡陋,但用它作為交通工具出行也是一件特別的事情;而當時正在北京郊區長辛店留法預備班學習的何長工則說,他們那天是騎著毛驢進的北京:“那時自行車是有錢人騎的,我們誰也買不起自行車,便都騎著毛驢走進北京。到了天安門,見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五四運動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287)仔細觀察那張著名的也許是惟一的一張五四游行照片——北大學生游行隊伍,在學生隊伍邊上還真的有人正推著一輛自行車隨隊前行。至于該人是不是個有錢人,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絕大多數學生是走著從學校到達天安門的。參加游行的大多數學校比如沙灘的北京大學、和平門外的北京高師距離天安門并不遠,也就是現在公交車四五站的距離。但也有一些學校比如阜城門外的農業專門學校、西四祖家街的法政專門學校距離天安門就不是很近,考慮到這些學生先是步行到天安門,然后再開始他們穿大街、過小巷迂回曲折的游行一從天安門出前門然后返回到東交民巷,從東交民巷西口北拐到東長安街,然后東行經米市大街進石大人胡同,往從南小街進大羊宜賓胡同,出東口北行,向東至趙家樓胡同——完了還要返回到各自的學校,整個行程下來應該是一段相當不近的距離。那個時候,北京的窮學生走上幾里地的路去聽場講座是經常的事,像在宣武門外紹興會館住著的魯迅小老鄉許欽文就經常走很遠的路,或到沙灘的北京大學聽課,或到更遠的新街口八道灣和阜城門宮門口魯迅的住宅向魯迅請教。雖然如此,5月4日參加游行的學生畢竟走的路比平時要多得多,更加上那天的天氣很是燥熱,相當勞累是必然的。學生領袖之一羅家倫下午回到宿舍后便覺得實在是疲倦極了,從5點鐘睡到了6點鐘,然后才接著開始活動;而另一個北大學生郭欽光本來有肺病,五四那天跑得太勞累了,竟在幾天之后吐血而死。
但是,大多數學生還是一步步走完了差不多大半個北京城的路程。支撐他們的力量不只是年輕,也不只是人多,而是一種無形的信念——救國救民,舍我其誰。這個“我”不是某一個學生個體,而是幾千學生組成的特定的人群,這個人群有著顯明的身份標志,除了個別人穿著短黑制服,他們大多身著退色的藍布大褂,手里舉著各色的旗子。這些旗子是學生們前一天晚上一夜不睡趕制出來的,光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就做了3000面這樣的旗子,以保證每個學生人手一支。當然,內在的信念不光是寫在白色的旗幟上,也寫在他們的臉上,這些學生“步法整齊,神情嚴肅”,他們是內斂的、收縮的,相對于整齊的學生隊伍,由兒童、老人、外國人等各色人等組成的旁觀者就顯得很是散漫。當然,幫助實現這種區分的是隊伍兩邊每隔三四米遠一個的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察,他們竭力不讓旁觀的群眾接近學生,他們像是一道隔離帶,保證游行隊伍的單純性。游行隊伍和同是步行者的旁觀群眾是有區隔的但又是互補的、互動的,游行隊伍的嚴肅會輻射和傳播到旁觀群眾?,F代著名作家王統照是當年游行隊伍中的一員,他很注意觀察在道旁的人群是如何反應的。他說:“大多數的觀眾都完全明了青年們的愛國熱誠,從他們嚴肅的表情上,可以證明他們的同情,而絕不是只是為看熱鬧而來的‘冷眼旁觀者。”(《五四運動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249)同時,旁觀群眾的敬意也會傳達到學生們身上,使他們更加興奮。
而游行者和汽車等其它強勢交通工具及其乘坐人的照面卻充滿著內在的距離和戲劇性的沖突。
首先出場的汽車及其乘用人是“身穿舊式天鵝絨織花馬褂、褐色呢袍,附帶警吏多名”的步軍統領李長泰。李長泰是奉總統之命來天安門勸學生解散的,學生中有人對他很不客氣,大呼“賣國賊,賣國賊”,也有的對他婉言申述游行的目的和計劃,最后,李統領無法可施,只得說道:“那么,任憑汝們走么。可是,千萬必要謹慎,別弄起國際交涉來了。言畢,囑咐警吏數語,即乘汽車而去?!?《晨報》1919年5月5日)
接下來出現汽車的場景是學生此行的最后目的地、交通總長曹汝霖的住宅。群眾心理的一個方面即是破壞的欲望,而此欲望的主要目標就是各種封閉物,如院墻、房屋、容器。當學生到達趙家樓時,曹汝霖家大門緊閉,派來保護曹家的警察在院子里用石塊等各種東西擋在大門里邊,希望以此阻止學生沖進院子。學生們在東交民巷西口已經吃夠了閉門羹,憋了一肚子氣,但
那是洋人的地盤,學生們也的確不想像李長泰說的“弄起國際交涉”。但曹家就不一樣了,很快,幾個身手敏捷的學生就想辦法從門房的窗戶鉆了進去,然后打開了大門。學生們的目標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但這些人遍找不見,便把曹家的古玩、花瓶、香水瓶叮叮當當地摔碎在地。院子里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汽車是房屋的變式,自然也成為人們破壞的對象。許多學生用拳頭和旗桿砸向這個和學生向來沒有關系的怪物。
實際上,在五四運動中被砸的汽車也并非是曹家這一輛。梁實秋就回憶過他當時所在的清華學校在街道上砸一輛汽車的經過。當然那并不是在5月4日而是此后的某一次游行,清華學校因為地處郊外,沒有參加5月4日的游行;就在學生們游行的時候,“一輛汽車駛了過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我們一涌而上,用旗桿打破了汽車玻璃。汽車狼狽而逃,我們不知道汽車里坐的是什么人,我們覺得坐汽車的人大概挨打不算冤枉。”(《五四運動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P122)清華學生“坐汽車的人大概挨打不算冤枉”的想法不無道理,因為按孫伏園的說法,當時北京“交通工具都是為個別人而設的,全城也許不到十輛汽車,不到一百輛馬車,此外還有成百輛的騾車和成千輛的人力車。這些交通工具都沒有給勞動人民享受的機會。”(《五四運動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253)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最簡單的就是北京高師學生陳其樵五四下午乘坐的人力車,但能乘坐這種車的也不是一般大眾。魯迅是教育部的僉事,平常上下班的交通工具也不過是這種人力車。在學校里經常乘坐人力車的是教授。這樣。坐汽車的人就只能是“達官貴人”如曹汝霖們或“特殊人物”如李長泰們。五四下午,學生們在摔碎曹宅無數器物和痛打穿西裝因而肯定不是一般人的章宗祥后,有人就干脆放起了火?;鸸庖黄?,警察總監吳炳湘立即驅車前往,學生們聽見他的汽車喇叭聲,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人來了,于是紛紛撤退。但是要說那個年代坐汽車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準確,如北京大學的胡適和稍后進來的蔣夢麟代校長就都是用汽車代步的人,魯迅的好友、北京女高師的校長許壽裳也是乘坐公家的汽車上下班。
曹宅上空躥升的火苗和吳總監的汽車喇叭聲提示學生活動結束了,他們三三兩兩地在薄暮中返回各自的學校,但是,也有零零散散的學生拉在了后面,其中的32個人被警察一一捉住送到了警察局。學生們被送到警察局的方式很帶有侮辱性。許德珩回顧說,他那時和同是北大的易可嶷被捕后,被綁在拉豬的手推板車上送到了步軍統領衙門,當時他們覺得有可能性命不保。易可嶷在板車上還說“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由于北大蔡元培校長等人的艱苦努力,政府終于答應在7日放回被關在警察局的被捕學生。學生們回校的過程和方式卻很是氣派,許德珩回憶說:“我們是在5月7日上午11時許被釋放的。北大全體學生都在漢花園紅樓北面的廣場上等候我們的歸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借來了三輛小汽車,我們就是分別坐著這三輛小汽車回來的。廣場上放著五張方桌,我們被捕的北大同學約十二三人,都站在方桌上和同學們見面?!?《五四運動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P33)s月19日,北京學生又一次大規模罷課示威,到6月3日、4日、5日分別有100多人、400多人、900多人被關在北大三院,但是,上海開始罷工、罷市的消息傳到北京,5日晚上北大三院外邊的軍警悄悄開始撤退。這一次,學生們出來的過程比5月7日還要氣派。第二天,步軍統領衙門和警察局的人來到北大三院向學生道歉,學生才肯出來,而那些被關在步軍統領衙門和警察局的人就更牛了,預備好了鞭炮和汽車送他們出來,也還是不肯,逼著一個總務處長向學生作揖說:“各位先生已經成名了,趕快上車吧!”如今可以看見的一張學生們乘坐汽車回到學校的照片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生回校的情景,汽車上滿載著學生,馬路兩邊擠滿了觀看的人群,有幾個人還站在遠處的高土堆上瞭望,正是一幅凱旋而歸的景象。同樣是乘坐汽車,被捕學生的回校和那些以汽車為代步工具的人的乘坐顯然有很大不同。這些學生以他們單純的信念贏得了勝利和尊重,他們以高坐在汽車上的方式告知世人:愛國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