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學的最后時刻

張　鷺

從1919年司徒雷登出任首任校長算起，由美國人在中國辦的燕京大學存在了33年。其間，因為美國背景，它在復雜的中國時局中艱難地幸存下來，但最后還是因為美國背景，在復雜的政局中，終歸沒有逃脫被拆分的命運

1951年10月1日，天安門廣場，建國兩周年慶典。

燕京大學的青年教師巫寧坤，夾在8人一排的燕大教師方陣中，向著天安門城樓上的國家領(lǐng)袖高呼口號、齊齊揮手，接受檢閱。

一個多月之前，這位去國8年的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剛剛帶著幾箱左翼書刊回到祖國，任教于燕大西語系。這時的巫寧坤對一切充滿好奇。

抗戰(zhàn)期間，巫曾求學于西南聯(lián)大，與那時昆明和重慶的亂象相比，新中國的北京城里沒有叫花子、妓女和鴉片客，這讓他感到歡欣鼓舞。可另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毛裝，喊同樣的口號，絕對服從組織，這些又讓他隱隱地感到惶惑。

感到歡欣鼓舞的，還包括急電巫寧坤回國的時任燕大校長陸志韋。當時的燕大學生會主席夏自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1949年2月3日，北平舉行解放軍入城式。燕大師生從清晨三四點鐘起床，到清華園火車站乘車進城參加宣傳和慶祝活動。他看到陸校長冒著嚴寒在車站歡送燕京的隊伍。解放軍入城后，陸校長給美國的托事部寫信，用“廉潔”“黎民政府”“中國的希望”來形容他眼里的新政權(quán)。

貴族化的精致趣味

對于那時的校園生活，讓新聞系林帆印象深刻的，是一種名叫“拖尸”的校園游戲。那是從美國高校里流傳過來的惡作劇，一種能體現(xiàn)燕京傳統(tǒng)的“洋時髦”：被拖的對象頭戴紙糊高帽，前后有人簇擁，敲著小鑼繞校園大道一周；然后到西校門內(nèi)水池旁，由4位同學分別抬著胳膊和雙腿，將挨整的對象高高拋起，落水成落湯雞，一場鬧劇就算結(jié)束。

夏自強也至今猶記燕大傳統(tǒng)的“Open House Day”：燕大教授的待遇相當優(yōu)厚，很多人都擁有一套獨立的帶花園的房子，每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老師很歡迎學生去家里，有時候甚至直接把一個班的學生叫到家里上課。

在巫寧坤印象里，燕大學生讀書很多，對西方的東西了解很多，充滿著一股貴族化的精致趣味。1952年3月，新華社一篇題為《肅清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影響》的報道中，斥責燕大的“西語系在課堂上講的仍舊是荒謬絕倫的偵探小說，課外閱讀的依然是下流已極的色情讀物”。而文中所指“色情讀物”，巫寧坤在日后受批判時才明白，是諸如他從美國帶回的英文版《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的小說，那本書的書皮上畫著一只手，指甲涂得腥紅，手里舉著一杯香檳。

在燕大，美國是大多數(shù)學子畢業(yè)后的理想去處。夏自強的表哥和姐夫都有留美經(jīng)歷，他自己在填報燕大時的夢想，也是畢業(yè)之后去美國。“燕大的學費很貴，雖然也有出身貧寒的同學，但多數(shù)同學的家境優(yōu)越”，夏的父親夏道湘任職于國民政府，是著名蠶桑業(yè)專家，曾與費孝通的姐姐費達生一起留日。一份1938年的入學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了燕大學生家長的職業(yè)分布情況：商28.5%，閑26.8%，政治16.3%，教育11.1%，其余的多為交通、銀行、實業(yè)、律師，而農(nóng)民所占比例僅為7.1%。

剛回國的巫寧坤暫時借住在西語系主任趙蘿蕤家里，趙的丈夫是著名新月派詩人陳夢家。那是在朗潤園內(nèi)的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撲鼻。室內(nèi)一色明代家具，客廳里安放著趙蘿蕤的“斯坦威”鋼琴。周末，校長陸志韋偶爾來聊天、打橋牌，日子過得安逸而閑適。

微妙變化

在夏自強的印象里，1949年以后的燕大“鬧哄哄的”。作為學生會主席，他的工作充實而忙碌，組織學生熟悉新社會，組織參軍、參干、參加“土改”。

他這些工作得以完成的群眾基礎，是在燕大學生中占到多數(shù)的進步學生。夏談到，建立于上世紀20年代初的燕大中共黨組織，是北京高校中最早建立黨組織的學校之一。而燕大的美國背景和老校長司徒雷登的暗中支持，則無形中為之提供了保護，“燕大黨組織的地下活動，一直沒中斷過”。抗戰(zhàn)期間，燕大作為中轉(zhuǎn)站，為延安輸送了很多進步青年，包括燕大知名校友、曾任教于該校新聞系的埃德加?斯諾。

在巫回國半年前，也就是1951年2月12日，教育部正式接管燕京大學，從此燕大從私立大學變?yōu)閲⒋髮W。那塊由蔡元培題寫的老校匾，也由毛澤東的手書“燕京大學”代替。

著名學者的余英時曾在那個時候，在燕大西語系有過短暫的求學生涯，他的英語老師恰好是趙蘿蕤。余在一篇文章中回憶道，“有一位思想進步的學生曾試著用階級觀點解釋一篇小說，趙教授未加稱贊，而且表示與小說的主題全不相干”。而日后成為代理校長的史學教授翁獨健，雖然指定普列漢諾夫《一元論歷史觀的發(fā)展》為課本，“但他在課堂上并不宣傳歷史唯物論，更未提及斯大林的‘五階段論”。

法學院學生經(jīng)君健就是忙于搞進步政治活動的學生之一。對于1951年校內(nèi)的風云變幻，他完全沒有感受到。他那時正和同學被安排與老北大、老清華和輔仁大學法學院的學生一起在廣西邕寧縣參加“土改”，發(fā)動群眾、斗地主、分配土地……時間長達8個月。“等我們從廣西回來，學校已經(jīng)被‘拆了。”經(jīng)回憶說。

“洗澡”

身在廣西的經(jīng)君健對學校的情況所知有限，也就無從了解“三反”運動在燕大掀起的巨大震動。

發(fā)表于《人民教育》雜志1952年7月刊的《燕京大學教師思想改造的經(jīng)驗》一文，概述了“三反”運動在燕大的3個階段：發(fā)動群眾普遍檢查校內(nèi)的貪污浪費問題；號召教師人人洗澡，洗掉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在個人思想上留下的影響；讓極少數(shù)有嚴重反動思想的人向全校師生員工進行檢討。

夏自強已于1951年夏畢業(yè)留校任教，除了歷史教學外，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學校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忙于召開各種會議和籌備節(jié)約檢查的展覽。他作為“三反”運動領(lǐng)導者的身份并沒能維持多久，12月，中共北京市委的工作組就進駐燕大了。

燕大校友張世龍作為校黨總支統(tǒng)戰(zhàn)委員，參與了工作組對燕大的思想改造運動。在回憶錄《燕園絮語》里，張回憶道：“作為自我檢查的典型，進步教授雷潔瓊、翁獨健和侯仁之帶頭作自我批判，這些發(fā)言事先都由工作組幫助，主要是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派下來的干部王志誠和我直接與他們談話，我們并與學生干部聯(lián)系，讓他們在大會期間組織學生向大會主持人傳遞‘表揚‘滿意的紙條，由主持會者宣讀。在一片掌聲中結(jié)束大會。

但對陸校長和張東蓀教授卻完全是另一景象。事先由王志誠和我分別向?qū)W生干部報告批判他們的要點。其實是組織學生(主要是黨、團員)向大會主持人傳遞‘不滿意‘不通過的紙條，以及對某些問題的‘質(zhì)問。最后被‘轟下臺來，不予‘通過掛了起來。”

夏自強作為主持人，見證了對校長陸志韋的批判會。“開批判會的那天，全校師生在大禮堂聽會，會議現(xiàn)場還通過廣播連線清華大學的另外一個會場。學生中的積極分子涌入校長辦公室，搜集文化侵略的罪證。學生們輪流上臺講話揭發(fā)，被工作組做了大量工作的陸先生的女兒，也上臺控訴自己的父親。”夏自強回憶道。

目睹校長陸志韋受批判的巫寧坤，很快也迎來了自己的批判會。他在會上把自己痛罵了一番，檢討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好，長期在美國受資產(chǎn)階級教育，迷戀西方文學等等，滿以為可以過關(guān)。

一名學生積極分子不滿他的檢查，提出了一件能證明他“敵視社會主義新聞事業(yè)”和“意圖腐蝕天真幼稚的學生”的往事。

巫這才想起，曾經(jīng)有一位女生向他問及中國的新聞與美國的有何不同，他想也沒想地回答，“我覺得《人民日報》和美國的報紙大不一樣，‘十一前一連幾天，頭版看不到大標題新聞，半個版面都是慶祝口號，這也能算新聞嗎？”

巫寧坤在美國華盛頓郊區(qū)的住所，通過電話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采訪，感慨萬千。他把自己1951年回國后的經(jīng)歷，寫成自傳《一滴淚》，在海外引起很大反響。

這種疾風驟雨的思想改造運動效果明顯。一篇報道顯示，到了1952年3月底，燕大全校有110位教師作了沉痛的檢討，控訴美帝文化侵略的罪行。而據(jù)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的《毛澤東傳(1949-1976)》一書提供的數(shù)據(jù)，截至1952年秋運動結(jié)束時，全國高校教職工的91%，大學生的80%接受了“思想洗澡”。

消失于院系調(diào)整

燕大的校史上留有一張攝于貝公樓前的紀念照片，畫面上是新搭起的一座牌樓，上掛大橫幅，紅底白字醒目地寫著“慶祝燕大新生”。

這個“新生”，指的就是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燕大的一些院系被拆分后，剩下的部分并入北大。隨著1952年10月4日，院系調(diào)整后的新北大入駐燕園，燕京大學不復存在。

燕大新聞系的最后一屆畢業(yè)生林帆，曾與同學一起敲鑼打鼓，目送燕大音樂系搬到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他所在的新聞系也并入北大中文系，改名為“編輯專業(yè)”。

工科并入清華。經(jīng)濟系調(diào)整到新成立的中央財大。政治系并入中央政法大學。教育系并入北師大……而著名的社會學系早在改國立后一分為二，分作民族系和勞動系。

盡管如此，“對于這次院系調(diào)整，由于剛剛經(jīng)歷了思想改造運動，燕大人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不同意見。”青年學者陳遠近年來一直致力于做燕大的口述史采訪，院系調(diào)整時任燕大黨總支書記的謝道淵向他回憶說。

作為教育部高教司原司長，夏自強回顧57年前的那次院系調(diào)整，不無反思之意：那時正趕上抗美援朝，受政治的影響太大，把英美的教育模式完全與蘇聯(lián)模式對立開來；否定了很多學科，對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和應用經(jīng)濟學這些學科是一種摧殘，“導致很多學科出現(xiàn)了斷層”。

而讓終生投身學術(shù)的經(jīng)君健惋惜的是，當時按照蘇式體制，把綜合性大學拆分成專門性大學，優(yōu)秀學校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被打掉。

史學教授翁獨健在陸志韋之后擔任燕大的代理校長，直至燕大被拆分。作為翁獨健好友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在1957年以后經(jīng)常去找翁獨健聊天，她印象里的翁獨健在公開場合“慎言慎行”，私下里卻又很能發(fā)表看法。章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關(guān)于燕大，翁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自己受教于燕大，但又成了為燕大送終的人”。

(感謝青年學者陳遠提供幫助，實習生李佳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