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明
摘要:田漢留日歸國后創作的第一個劇本《獲虎之夜》,一直被視為我國獨幕話劇創作臻于成熟的一個標志。一些評論認為,《獲虎之夜》是通過寫婚姻來體現貧富差別的階級對立的社會問題劇。事實并非如此,它是田漢戲劇創作初期感傷情懷與悲劇意識的體現,是一出心酸的社會性悲劇。
關鍵詞:社會悲劇 生產力水平 家長制 殉情
一、悲劇的誘因: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
長期以來,人們對《獲虎之夜》的內蘊與劇作者創作初衷的理解,大多是從社會婚姻現實切入, 認為它是表現階級對立的社會問題劇。權威性的觀點有:“在田漢作品中,用另一種生活表現階級對立的是《獲虎之夜》”,“劇情寫一個富農的女兒蓮姑愛上一個流浪兒黃大傻,蓮姑的父母卻要把女兒嫁給地主,貧富懸殊終于造成了這對青年人的戀愛悲劇。”[1]有評論指出,“20年代初,田漢在思想上,并不那么激進,在藝術上卻是個不愿意吃別人嚼過的饃的人,更何況在《咖啡店之一夜》中,已經涉筆貧富階級對立與婚姻戀愛的沖突。如果《獲》還是賡續這一主題,那么田漢不是在重復別人,就是在重復自己,這顯然不是銳意創新的田漢的性格。”[2]由此可知《獲虎之夜》并不是寫貧富懸殊造成的階級對立。從根本上來說,導致蓮姑和黃大傻這一對青梅竹馬的青年的愛情悲劇,不是階級對立的問題而是社會生產力水平。《獲虎之夜》的歷史背景是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個冬夜。我們知道,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建立了資產階級共和國,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生產力,為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但是,辛亥革命既未能鏟除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在中國統治的根基,也沒有改變中國深層的社會結構,更沒有改變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中國廣大的農村社會生產力仍十分低下,經歷了革命運動后,人民生活更加的艱辛。《獲虎之夜》中,以下對話就很好體現了:
魏黃氏: ……費去了好多心血總算為她掙了這點點陪奩……
魏福生:也感謝仙姑娘娘,難得這幾年運道還好,新近又一連打了兩只老虎。不然,事情那又這樣順手?
魏黃氏: ……只要再打到一只,蓮兒又可以多添一件嫁妝了……[3]
劇作者還有意設計了甲長李東陽的二姑娘即將出閣金雞坡侯家的對話,
魏黃氏:侯家里!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幾人吃茶飯,長工都請了七八個,二姑娘嫁到那樣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東陽:嗨!分得她有什么福享?不過可以不挨餓罷了。他家的媳婦是有名的不容易做的。要起得早,睡得晚,紡紗績麻,斟茶煮飯,漿衣洗裳不在講,還得到坡里栽紅薯,田里收稻。一年到頭勞苦得要死。若是生了一男半女更麻煩了。
魏黃氏:不過也要這樣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越是一家人勤快,越是興旺。[4]
作為甲長的李家尚且如此,更何況魏家呢?魏福生是當地富裕的獵戶,為給獨生女兒籌備嫁妝,也只能靠一次又一次的打虎。可見,人民的生活的貧困。因此,希望能過得好的愿望就寄托于下一代。所以李東陽把二女兒嫁到侯家里只是希望“不過可以不挨餓罷了。”魏福生無視蓮姑與黃大傻的愛情,給女兒找了個好婆家。這不僅顯現了無愛婚姻在農村的普遍性,昭示了農村重物質而輕感情的擇婚價值觀念。長期以來,普遍性的婚姻觀念都認為,婚姻中要緊的不是其當事人,而是家長制權威主導。
二、悲劇的體現:封建家長制權威
我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家族是以男性為中心,由父系血緣關系聯結起來的。因此,封建社會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就是以父家長制為中心的家庭。家長就是父系父權的代表,在家庭中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在封建家庭中,父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威。作為家庭的主宰,他有支配全家財產包括妻子兒女的絕對權力,家庭成員必須服從,子女對家長不但不能反抗,而且還要盡孝道。《大戴禮記·本命》稱,女子“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
《獲虎之夜》雖然發生在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個冬夜,但是歷史積淀的封建倫理道德思想仍舊束縛和禁錮人心。獵戶魏福生是魏家生活的支柱、經濟的來源,是魏家權利和地位的代表。他決定著家魏家家庭成員的命運,代表著無可爭議的支配權。因此,魏福生左右著魏家的發展,主宰了蓮姑的幸福。黃大傻和蓮姑從小青梅竹馬,但由于黃大傻的父母先后去世,家道中落,遭到了蓮姑父親魏福生的嫌棄。魏福生不許黃大傻和蓮姑見面,要將蓮姑嫁到陳家去。
當黃大傻誤中抬槍身受重傷被抬到魏家時,蓮姑見心愛的黃大傻受了重傷,流血不止,便一連幾聲地喊,“黃大哥!”哭著說不出話來。這真實有力地表達了她內心的痛苦。這時魏福生不是想辦法給大傻止血,及時救治,卻硬逼著女兒走開,破口大罵“你這不識羞的東西”。可是蓮姑卻哀求父親:“我今晚要著護他一晚。女兒這一輩子只求爹爹這一件事”,說得情深而又斬釘截鐵。魏福生卻“(暴怒地)不能!蓮兒,快進去,這里有我招呼,不要你管……”[5]
甚至李東陽勸阻他,“福生,讓她招呼一下何妨呢?病人總得姑娘們招呼好些。”[6]
魏福生也不許,“(見蓮姑還握著黃大傻的手)你還不放手,替我滾進去!你想要招打?”
“我偏要你離開他。偏不許你們在一起……你這不孝的東西!(猛力想拉開他們的手,但他們抓死不放)”
“(暴怒如雷,猛力扯開他們的手,拖著蓮姑往房里走)你這畜生,不要臉的畜生,不打你如何曉得厲害!(拖進房里)”[7]
魏福生終于用暴力拆開可這對戀人的手,把蓮姑拖進屋里毒打。黃大傻目睹此情難以自制,“忍痛回顧,強起,取床邊獵刀”,“自刺其胸而死”。 [8]
作者以辛亥革命作為背景,有著深刻的寓意。辛亥革命是一次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在中國大地上,長期以來形成的封建文化觀念仍深深的禁錮人民的思想。封建家長制的的余毒依舊殘留于人們頭腦,封建家長制下的婚姻關系,仍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是無權決定自己配偶的,必須由父母包辦。魏福生的家長地位不容動搖,他對蓮姑必須嫁到陳家去的決定,蓮姑只能遵照執行,不許有半點的違抗。他無視蓮姑與黃大傻兩情相悅,卻一廂情愿執行自己的意愿。黃大傻唯有殉情進行抗議,這對青年的戀情成了封建家長制下的又一犧牲品。
三、悲劇的結局:殉情
唯美主義文藝觀對田漢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唯美主義的表人物波德萊爾說:“我發現了美的定義,那是某種熱烈的、憂郁的東西。”“我不認為愉快不能與美相聯系,但是我說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飾物,而憂郁才可以說是它的最光輝的伴侶,以至于我幾乎設想不出一種美是不包含不幸的。”[9]這是田漢劇作感傷情調的最直接的藝術源泉。并且田漢把唯美主義融入了現實人生,他說:“我們做藝術家的,一面應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來,排斥世間一切虛偽,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當引人入于一種藝術的境界,使生活藝術化(Artfication),即把人生美化(Beautify),使人家忘現實生活的苦痛而入于一種陶醉法悅渾然一致之境,才算能盡其能事。”[10] 然而,藝術的力量在現實面前沒有辦法真正美化人生、改造社會,因此生出了普遍而濃厚的感傷情懷。早期田漢創作的悲劇中主人公面對黑暗現實的壓迫,即使是殉情也不放棄對愛與美得追求,顯示了主情性和悲壯感。
《獲虎之夜》中,魏福生為了斷絕女兒與黃大傻的相思之情,他粗暴地剝奪女兒的自由,杜絕了女兒與黃大傻會面的一切機會,并費盡心機要將黃大傻逐出本鄉。“……那是顛子的娘剛死不久我薦他到王家塅田家去看牛……”“本想把他驅逐出境,可是地方上見他年紀輕,少爹沒娘的,也并不為非作歹,都不肯趕他……”[11]
黃大傻誤中抬槍,生命垂危,魏福生不是積極救治,而是粗暴地干涉女兒對黃大傻的照料。蓮姑握著黃大傻的手,“……黃大哥,可憐的黃大哥,我是再也不離開你的了。死,活我都不離開你!”“不,我是死也不放,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拆開我們的手!” [12] 魏福生暴怒如雷,猛力扯開他們的手,把蓮姑拖進房里毒打。黃大傻聽著哭打聲,新創舊痛一起發作,忍痛強起取床邊獵刀殉情自殺。
康斯坦丁·東在對田漢早期戲劇的研究中認為:“黃大傻的形象雖然部分地采用了田漢家鄉的一個農民‘羅大傻為模特兒,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并不是傻子。事實上,田漢在這個人物身上影射了他自己的許多問題———藝術家對于傳統文化的擺脫,以及人如同死去雙親后的‘叫化子那樣進行自身的社會斗爭的強烈意識。”[13]他的劇作中,主人公對愛情或藝術的追求無一不受到黑暗現實的壓迫,然而他們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決不放棄對愛與美的追求。“田漢正是借黃大傻抒發了他的失落感與無所歸依感,也表達了他的追求意志與殉道精神。”[14]
注釋:
[1]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79年
[2]鄒言九.《<獲虎之夜>:命意與悲劇意識》.潭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5期
[3]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5]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6]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7]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8]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9]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10](法)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
[11]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12]田漢.《獲虎之夜 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13]田漢、宗白華、郭沫若.《三葉集》.上海:上海書店,1982年。
[14]康斯坦丁·東(Constantine Tung).《孤獨地探索未知:田漢1920-1930年的早期劇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田漢專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1984年。
[15]鄒言九.《<獲虎之夜>:命意與悲劇意識》.潭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