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爾·卡森：愿春天不再沉默

陳安

關于蕾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我們得從頭說起，從她小時候說起，一直說到她要在沉默的春天里重又聽聞鳥兒歌唱的愿望，說到她為美國環境保護運動奏響的氣勢磅礴的序曲。

大自然的朋友

卡森生在賓夕法尼亞州斯普林代爾，一個位于匹茲堡北邊20英里處的小鎮。她家離阿勒格尼河不遠，父母有個農場，農場上有牛有雞，有馬，而卡森更喜歡的是農場四周的樹林，草地、池塘和小河，還有樹林里的野生動物。她母親愛大自然，愛樹林里的野果，愛池塘里的蝌蚪，也把這種愛灌輸給了她，同時還培養了她對書、對文學的興趣。卡森曾回憶道：“我一直對野外活動和整個自然界感興趣。這些興趣，我知道，是從我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并始終與她分享。”

少年時代的卡森除了幾只貓，幾乎沒有朋友，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或到樹林里、小溪邊去玩兒。那春夏秋冬樹葉顏色的變化，那終年淙淙流淌不息的溪水，賦予了這個小女孩很多自然情趣和詩意感受，以至她8歲時就開始寫詩，10歲那年在《圣尼古拉斯》兒童雜志上發表了第一篇故事，11歲時因一篇散文收到了該雜志寄來的微薄稿酬——后來成了著名作家的福克納和菲茲杰拉德也都是在這個雜志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長大當作家，成了卡森的夢。后來夢想成真，她說，她的寫作生涯始自11歲。

1925年，卡森進了賓夕法尼亞女子學院，為了當作家，修的是英語專業。但學校也要求文科學生必修兩個學期的科學課，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這個“必修”竟然改變了她的文學方向，甚至也改變了她的人生方向。大三時，她改了專業，把“英語”改成了“動物學”，把自己長時間關在了生物實驗室里。畢業時，這名半路出家者的畢業文憑上醒目地寫著“以優異成績”這句拉丁贊語。

大學一畢業，卡森有幸得到了在馬薩諸塞州伍茲霍爾海洋生物實驗室實習的機會。在伍茲霍爾，她第一次看到海。小時候，家里有一個大海螺殼，自從第一次把它放在耳邊，聽到它的神奇歌聲她就常常向往海洋，現在終于面對大海，感受它浩瀚而深邃的氣勢，也親眼看見了海葵、海膽等奇異的海洋生物。在海洋生物實驗室，有全國最杰出的海洋學家和海洋生物學家，有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有設備最先進的實驗室。卡森珍惜這個良機，起早貪黑地用功學習研究。秋天，她進了巴爾的摩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動物遺傳學系。由于家庭經濟拮據，她一邊讀書，一邊給教授當助手或在馬里蘭大學當助教，終于在1932年拿到了碩士學位。

畢業后她去華盛頓，在美國漁業局找到了一份工作——為“水下羅曼司”廣播節目撰稿，向聽眾介紹海洋歷史和海洋生物知識。這份工作符合卡森的興趣和專長，除了寫7分鐘一則的廣播稿以外，她還為《巴爾的摩太陽報》等報刊撰寫以海洋為題材的長稿。她起初寫的一篇廣播稿，她的部門主管人讀了覺得“太書卷氣”，不宜廣播，便建議她把它改寫為散文，投給當時聲望最高的文學雜志《大西洋月刊》，結果被采納刊用。有家出版社的編輯一讀到這篇僅四頁的文章，就建議她擴充內容寫成一本書。卡森以數年業余時間寫了出來，書以《在海風之下》為名問世，可惜生不逢時，出版一個月后便發生了珍珠港事件，后來幾年內只售出1500多冊。

第一本書的滯銷使卡森好多年都把精力集中在政府工作上。美國漁業局后來與生物管理局合并為魚類和野生動物管理局，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卡森在這個新機構內很快晉升為生物學家，并兼全國野生動物保護區系列小冊子《保護在行動中》的主編，有了更多出外考察的機會。佛羅里達州南部的大沼澤地、馬薩諸塞州的帕克河畔、大西洋切薩皮克灣的欽科蒂格島，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她還乘探查船前往加拿大喬洽亞灣作深海之旅，甚至還在佛羅里達沿海作潛水考察。

知識和經驗的長期積累總會產生重大成果，卡森的第二本書《我們四周的海洋》（1951）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它融匯了豐富而有新意的海洋學研究信息以及第一手的考察資料，文筆優美流暢，明晰清麗，富有海洋本身所具有的那種詩意，絕無一般科學讀物的枯燥生澀，深受讀者喜愛。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該書連續86周上榜，并頻頻獲獎，其中最重要的是全國圖書獎，她因此還獲頒其母校和奧柏林學院的榮譽博士學位；曾被冷落的《在海風之下》再版后因此也成了暢銷書。她生性文靜羞怯，不喜出頭露面，從此之后卻常應邀到各處去作講座。

讀者從她的書里知道了許多海洋方面的知識，但并不知道這個嬌小文弱的女性作者在寫作和工作的同時先后承受了家庭的多少厄運和重擔。卡森自己終身未嫁，一直與家人同甘共苦。父親去世后，年邁的母親由她贍養，姐姐去世后，她又供養兩個外甥女。有個外甥女英年早逝，留下一個5歲的兒子她把他過繼了過來……她就這樣含辛茹苦地盡著自己的責任——女兒的責任、妹妹的責任、姨媽的責任，同時還有科學家和作家的責任。

第二本書的成功使她從此擺脫經濟上的窘困，甚至可以在她喜愛的緬因州海灣畔購置一座夏季別墅，連政府工作也可以辭去而專心于著書立說了。后來她一連寫了幾本書：《海的邊緣》（1955）、《幫助你孩子妙思異想》（1956）、《我們不斷變化的海岸》（1957），《沉默的春天》（1962）。她曾說：“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相互聯系的，每個物種都與其他物種有關聯，都跟地球相關。這是《我們四周的海洋》以及其他海洋圖書的主題，也是《沉默的春天》所傳遞的信息。”——在緬因州“卡森野生動物保護區”由聯邦內政部設置的飾板上刻著卡森的這段話。

讓沉默的春天重新歌唱

1962年9月24日，森（左）和美國《生活》雜志記者在河畔合影。

《沉默的春天》（Silent Spring）是卡森最有影響并引起極大爭議的一本書，現已被公認為美國環境保護運動的開山之作。

應是鳥語花香的春天為什么會沉默？為什么會聽不見鳥兒的愉快歌聲？也許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們周圍出現的這種現象，可馬薩諸塞州達克斯伯里的一名婦人敏銳地感覺到了。她自己有一個鳥類禁獵園林，她寫信給卡森說，當地農林機構事先不通知就大規模地噴灑DDT殺蟲劑，她擔心有一天她園林里的鳥兒會統統給毒死她希望卡森能協助找一找政府工作人員了解一下在化學品噴灑方面政府有什么規定。

讀了此函，卡森怦然心動，DDT，早在1940年代她就聽說了知道這是一種具有所謂“革命性”的新農藥，在美國向廣島和長崎投扔原子彈之后，得了“蟲子原子彈”的外號。她當時就懷疑DDT會有破壞性，并向《讀者文摘》推薦過一篇有關的研討文章，結果未被采用。可現在情況不同了，有人在濫用DDT和其他殺蟲劑那就會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益蟲益鳥，家畜家禽都可能會給毒死。

她坐不住了，開始了自己的調查研究。卡森與很多生物學家、化學家。昆蟲學家和病理學家聯絡從他們那里得到了大量資料和文件還調查了多宗訴訟案，走訪了許多因噴灑農藥而患病的農場工人以及寵犬或家畜被殺蟲劑毒死的老百姓。這些案例證據充分嚴重程度令人驚駭，她所掌握的材料已非一篇文章所能概括。事情已到了該寫一本書的地步，她的科學家的良知也要求她寫一本書。

接著便是嘔心瀝血、辛苦勞累的四個春秋。她從堆積如山的筆記、案卷、文章、書信和科研摘要中篩選出她需要的材料，然后逐章逐章地寫作而這整個過程都伴隨著她稱之為“疾病系列”的一身病：關節炎、虹膜炎、潰瘍、病毒感染、心臟病。

她在書中寫道，噴灑有毒農藥現在已幾乎遍及世界各地，殺蟲劑、除草劑等的濫用使這些化學品已幾乎成了“殺生物劑”，“具有殺害所有昆蟲——不論是益蟲還是害蟲的能力，可以中止鳥兒歌唱，中止魚兒在溪流中跳躍，可以給樹葉涂上致命的薄膜，可以在土壤上滯留不去……誰能相信這種有毒物質在地球表面的密集傾瀉會有益于所有生命？”

她認為，使用殺蟲劑造成的環境效果更加說明人類要控制自然界的企圖是徒勞無效的，人們為企圖控制大自然所作的努力打亂了自然界的微妙平衡。她竭力提醒人們要注意到破壞自然環境所造成的惡果。這在環保尚未成為普遍意識的當時，確是響亮的發聾振聵之聲。

她用隱喻手法寫道：“從前在美國中心地帶有個小鎮，那里的全部生活似與周圍環境和諧一致。后來有種奇怪的凋萎病蔓延這個地區，一切便開始變樣。出現了一種異樣的寂靜。還能見到的幾只鳥已經奄奄一息；它們顫抖得厲害，不能再飛翔。這是一個沒有聲音的春天。從前充滿了鳥兒黎明合唱曲歌聲的早晨，現在沒有了聲息；只有死寂籠罩著田野、樹林和沼澤地。”“沉默的春天”是整部書的隱喻標題，暗示著整個自然世界的暗淡前景。

《沉默的春天》殺青后，《紐約客》雜志首先大膽地以三期連載，接著書也問世，立即引起強烈反響。有人說，“沉默的春天”引來了“喧嘩的夏天”——面對這部向DDI一類殺蟲劑以及一切打亂生態平衡、破壞自然環境行為提出挑戰的力作，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卡森所聽到的不僅是好評贊譽，更多的卻是訾議惡評，甚至是人身攻擊。

來自化學工業界、農藥制造公司和某些專家的攻擊尤為猛烈。

著名生物化學家羅伯特·懷特一史蒂芬斯將卡森斥為“自然界平衡崇拜的狂熱辯護人”，并且寫道：“如果人類按照卡森小姐的教誨來行事，我們將返回愚昧黑暗時代，害蟲，害獸和病害將再度成為地球的繼承者。”

保守雜志《人類事件》將《沉默的春天》列入“19和20世紀10本最有害的圖書”。

有家農藥公司雇人逐字逐句地推敲《沉默的春天》，然后質疑作者學問的可靠性，說她學的是海洋生物學，而非生物化學。

有人惡意把卡森比作嘉莉·奈辛——禁酒時期一個拿著短柄小斧跑到人家酒吧間亂砸酒瓶、亂砍酒桶的女人。

農業部一名前部長在寫給前總統艾森豪威爾的信中竟然寫道，卡森外貌很吸引人，卻一直未婚，所以“她可能是一個共產黨人”。

然而，真理畢竟是真理，不會被謾罵、誣蔑所擊倒，卻會得到越來越多的人的擁護和支持。《紐約時報》發表了肯定卡森作品的積極意義的社論。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了“蕾切爾·卡森的《沉默的春天》”電視專題節目，估計有1000至1500萬觀眾的反應都是積極的。卡森在這個電視節目中說道：

“我們仍在侈談征服。我們尚未成熟到足以認識自己是浩瀚得不可思議的宇宙的很小的一部分。人對自然界的態度今天非常重要，只因為我們現在取得了改變和摧毀自然界的重大權力。”

“但人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試圖用權力來改變和摧毀自然界從而控制自然界，這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一場反對他自己的戰爭一場他會失利的戰爭，除非他能與自然界達成妥協。如今雨水成了把大氣層中原子爆炸的致命產物帶下來的工具。水，也許是我們最重要的自然物質，現在難以置信地被一遍又一遍地胡亂使用。”

“現在，我真的相信，我們這一代人，應該與自然界妥善相處。我想，作為人類，我們現在受到了以前從未受到過的挑戰，也即要證明我們的成熟和高明，不是自然界的成熟和高明，而是我們自己的成熟和高明。”

這個電視專題節目以及全國性的熱烈討論終于引起了總統和國會對殺蟲劑危害問題的關注。肯尼迪在記者招待會上詢問了有關情況，并宣布說，聯邦政府將進一步注視這個公眾關切的大問題。不久，總統科學顧問委員會召開有關殺蟲劑問題的聽證會，卡森不止一次出席并作了證詞。該委員會發表的報告支持卡森的科學論斷。隨后，她又在參議院舉行的聽證會上發表制定有關政策的建議。

那些攻擊她的人士、機構和公司終于偃旗息鼓，不再喧嘩。

1962年9月24日，卡森在家工作。

卡森隨后接到許多演講邀請，但她大多都不能前往，因為她的乳腺癌已成為不治之癥，她感到身心疲憊。她接受了自然環境保護機構授予的多種榮譽獎賞，并被吸收為美國藝術和文學學會會員。

1964年，卡森病逝。6年后，美國環境保護署成立，宣布禁用DOT等農藥。

1980年，卡特總統把授予平民（非軍人）的最高獎章——總統自由勛章追授給卡森，獎勵她對美國環境保護運動所起的奠基作用。

卡森應是死而無憾。她曾在給一個友人的信中寫道：“我試圖保護的我們生存世界的美，始終在我腦子里占著最重要位置。我感到自己為嚴肅的責任所制約，要做我可以做的事情，假如我連試也不試，那我就根本不會再快樂。可現在我可以說，我至少幫了一點小忙。至于以為一本書就可帶來徹底的變化，那是不現實的。”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