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銀
納溪是一條溪?我有些疑惑。入得納溪,解開疑問的渴望更迫切。
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白云之下淌著溪水,迎面高樓林立,綠樹青山奔眼底而來……是幻覺,還是夢境?揪揪左臂,生痛,看看身邊,熟識盡在,方知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中。這就是納溪?
去過納溪,是在三十多年前。因為生計,找熟人想做點買賣。一則沒錢,二則膽小,最終啥也沒做成,跑了一趟冤枉路。但納溪給我的印象卻仍是清人董新策的描述:“枯藤維野艇,荒縣指納溪。石畫長江斷,山回半郭低。人煙春樹外,僧磬夕陽西。坐愛無蘼軟,新鶯自在啼。”跟眼前的景象差了太多。
哪一條溪是納溪呢?眼前的美景讓我有些迷茫。
第二天去旅游景區,見倒了真正的納溪人,本土的作家,與我同車。我提疑問,他卻滔滔,話里話外全是納溪的好。說早在三國時,諸葛亮南下平亂就來過納溪,在護國插旗山屯兵。公元1232年(紹定五年)建縣,歷史悠久。
這悠久里并不是全都好。在我查到的資料中,好像納溪一直以來都很荒蕪,貧瘠。清乾隆年問李天英有這樣的詩形容過當時的情景:“破衣難拭淚痕多,顧影其如凍餒何。矯詔無能師汲暗,只須撫字寫征科。”“野屋蕭條盡掩門,攜兒去采蕨菜根。竹筐不滿歸來早,磽確荒山雨氣昏。”我說。
那是過去,我說的是現在。他分辯。
聽到過永寧河號子么?他不再說悠久,轉而問我另一話題。可我聽來,他還是在說悠久,只不過由寬泛轉到了具體。
永寧河飄飄逸逸,逶迤而來,橫貫納溪入長江。明朝初年朱元璋就命重臣疏通,納溪成為了聯通中原的一條主要交通干線。永寧河行船,雖苦了船工,卻也成就了一方繁榮,煉就了船工的好嗓子。一曲永寧河號子,定然會傾倒你。
這我知道,昨夜不是剛聽過的么。
以前沒聽過吧,美不美?
我一時語塞。因為我知道,船工號子不能單純用美或不美來形容,那吼聲里包含了太多的辛勞與汗水。
聽過李雙江的船工號子,高亢而激越。不過那是創作的歌曲,雖浸透悲壯與艱辛,卻少淚眼。少年時走路進城,河邊偶遇纖夫,全身黝黑赤溜,腰間拴塊已說不出顏色的布,或穿一短褲,肩上搭塊汗帕,身躬如弓,手腳著地。身后是一重船,逆江緩慢而來。從那近乎匍匐的軀體里,竟吼出聲聲高亢的號子來。但那號子分明飽含血與淚,令聽者動容。后來知道,在這一帶行船的人吼的號子,叫川江號子。與所聽到的永寧河號子有著很大的不同。或許。船工拉纖時的穿著都差不多一樣,所含的辛酸都一樣,但那吼出的號子卻明白張顯的是地域特色,帶有著濃郁的河流風情。永寧河山高水險,灘多流急,比起川江來,行船更危險。船工的號子也跟著水流,短急而壯烈。
這樣的地域文化特產,并不僅僅是永寧河號子。他又給我說起了茶。
納溪早茶。你不曉得,納溪可是川南第一早茶產地呢。見我沉吟,沖我笑笑,遞來一文稿:我寫的,巴山采茶女。
沒喝過納溪早茶,更沒機會去看茶山,但很想了解一下采茶女。他說不行,沒時間。我只好作罷。于是追問“納溪早茶”。
納溪早茶有兩重意思。他說,一是說納溪茶采摘得早。每年新春,天空中飄散的雪花剛一停歇,茶山上就在一夜間冒出點點新綠,茶樹間就頓然蝶舞鶯飛,歡聲雀躍。采茶姑娘的背篼里,就飄散出鮮嫩的茶葉清香。這個時候,川內很多地方的茶樹還在冬眠呢。其二呢,是說納溪茶栽種早,歷史悠久。據考證,納溪梅嶺茶早在唐宋時期就有文獻記載。納溪梅嶺茶很出名,曉得不?梅嶺山高林密,山間溪水淙淙,終日濃霧緊鎖,種茶得天獨厚。可早先并不產茶。那一年,梅嶺山上來了一戶人家,獨生女兒貌若天仙,見過的人都叫仙女。因為窮,仙女每天要上山打柴挖野菜。餓了摘幾顆野果充饑,渴了喝口山泉。一天,實在餓得不行,饑不擇食的她又吃了些野果,不想那果有毒。仙女中毒后,倒在了一棵茶樹下。清晨,濃濃的大霧罩著茶樹,露珠從茶樹葉子上滴落下來,掉進仙女的嘴里。慢慢地,仙女醒了過來。她看了看自己,再看看茶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來,仙女在梅嶺種上茶樹。據說,救了仙女的那棵茶樹至今還在。那樹不僅產茶量高,茶還特香。
釋疑尚可,后邊的故事并不新鮮,或許還是移植來的。但聽得出來,全是為了納溪的茶,為了納溪的茶農。我想,故事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納溪的茶的確“早、優、香”,重要的是本土作家的那顆心,一個為振興納溪而在不斷努力著的人。有了這,就已經夠了。
去的目的地是納溪的一個旅游勝景,叫天仙洞。
汽車呼啦啦一下就把我們送上了山頂,所以并未覺得山高水險。山頂并不寬,縱橫不過百米,卻很有意思。不寬的頂上橫豎擺了幾棟正在修建的廟宇。窄窄的壩子里,白煞煞一片站滿了菩薩,漢白玉的,整整500尊。雖然滿面生光,一副新奇而又快樂的面孔,掩飾不了跟我們一樣的身份,剛來的新客。從背面殘留的鑿痕竟還一塵未染就能看出,他們或許比我們也就先到那么一點點。因為居所還沒完工,只能站在壩子排隊等候。我感興趣的倒不是那菩薩的多少,而是漢白玉真身。坦率地說,川南這一帶的廟宇,我見過的菩薩大多為泥塑,好的也就是用當地的青石,漢白玉做真身,我是頭一次見。沒問過這漢白玉與青石的價格比,猜想漢白玉一定貴了很多。因為光從運費上,就地取材的青石就要少花不少錢。可見,修廟人心之誠。
往前不幾步,就聽佛堂傳出陣陣誦經聲,夾雜在嗑嗑的木魚聲中,很有弦律感。出于好奇,探頭往佛堂。卻見一女尼,身著佛衣,端坐于一排排的條凳間。凳上置一經書,翻開著,旁邊放一木魚,卻沒見敲。女尼雙眼緊盯書頁,口中朗朗有聲。在其前后,坐有三五女子,身穿便裝,凳上也置經書,個個目不斜視,跟著女尼唱經。開初,我搞不懂那木魚聲從何而來。仔細觀之,方知是先把木魚聲錄制好,置音響里放出來的。現代的和尚尼姑也真與時俱進,連木魚也懶得敲,用音響代替了。
緊貼山崖,一棟鋼筋混凝土樓房正拼命往上躥。有三層已見雛形。看那伸出的長長鋼筋,不知還要往上冒幾層。這大概是做和尚尼姑宿舍的吧。我數了數,小小一個峰頂,竟擺了七八棟房屋,其規模之大,在川南的廟宇中也是少見的。我以為是納溪地方政府投的錢,問過之后才知道,是一位遠來的住持化緣修的,已經投進了三千多萬元。說是要比照成都什么寺的規模。三千多萬不是個小數。我真佩服那位住持,單單憑了一己之力,就化來那么多的錢!不過,修這廟宇也確有必要。風景區不能僅有自然風光,得融進些人文,美才有厚重感。剛剛看見500尊漢白玉菩薩時,有人就戲稱:看,2008年的“古文物”,引來一陣哄笑。但仔細想來,真的再過2008年,有誰能說這不是珍貴文物?更何況,這廟一旦落成。又會引來多少善男信女?
都說“無限風光在險峰”,但在天仙洞,峰頂能看得到的,除了廟宇,就是對面的山。因為山高而陡,兩山之間挨得近,連溝底也見不著。從廟里往下走,有一個大的平臺,光溜溜
的,一直伸向崖邊。這就是景區呀?沒啥看頭嘛。我說。景區在下邊,下去就到了。身邊的納溪作家說。于是繼續往下。
干凈的石階如倒掛的天梯,從云端垂直而下。耳邊,清風夾帶泉水滴落聲,叮咚有致。梯下,一條小溪從深山探出,羞羞澀澀地蜿蜒而去。盤山公路像一條銀白色的帶子隨溪流躲進深山。溪上一橋,渡南來北往行者。夕陽下,溪水升騰起縷縷霧靄,好似“小橋流水人家”。山色空漾,煙水浩茫,恍若置身仙境。真的不錯呢,這般景色。我不禁大喊。鼓耳石!又是當地作家,指著眼前一巨石說:別看這石巨大(高100米,頂直徑20米),風吹來看得見搖動,聽得見嗑嗑聲。沒去想那說法是否真實,因為當時沒有可搖動巨石的風。還有也怕,怕真的大風吹來,搖垮巨石怎么辦?繞到巨石根部,卻是一寬敞平臺,臺下萬丈絕壁,臺上卻蓋了頂,辦起了農家樂。省里幾位大作家興起,潑墨揮毫,即興為鼓耳石題詩。我也想了一首:“何處飛來石,無由臥仙山。千年眠絕壁,一覺入云端。”只因不成為詩,沒敢獻丑。
繼續往下時,以為是下山了。不,去天仙洞。身邊的人說。
天仙洞不是一個洞,而是一個巨大的巖。據說抗日戰爭期間,洞里曾藏過彈藥,日本鬼子的飛機還來轟炸過。
天仙洞很古老,古老得讓人說不清它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傳說已有500多年)。至于為啥叫天仙洞,當地人是這樣說的:相傳,九天玄女在洞里修仙煉道的時候,到南海紫竹林借來竹種,撒遍山前山后,使大里巖翠竹成林。為了感謝玄女造福人間的功德,人們把她修煉的洞府取名天仙洞。洞很大,可容幾百人同住。但空空的,一點也找不到仙女住過的痕跡,只留下了些人間煙火。或許,傳說原本就不可靠。但并不影響其傳奇。要不諸葛亮、李白、黃庭堅、楊升庵怎會來呢。據說蔣介石也來過。洞前的山門上至今雕刻著他的題詞。猜想蔣介石倒不是為了觀景而來,肯定是為那一洞子的爆炸物。
山門也有些特別,就是立于洞前的牌坊。不過,于天仙洞來說,最值得看的恐怕就是這牌坊了。牌坊高12,8米,寬4,8米,六柱三層樓檐,分別有“即是仙景”“天仙洞”“君愛精靈”三道題刻。最后一道“君愛精靈”就是蔣介石所題。此外還有八幅戲劇場景和一副對聯。牌坊的精妙之處就在這副對聯上。它不是通常用的文字,而是圖案。一字一圖,讓看的人自個兒去解。這是我所見的石牌坊上惟一用圖案替字的對聯。省里來的大作家們也說這種形式的對聯很少見,他們也是頭一回見到,說它是川南古建筑藝術精品一點也不為過。
從天仙洞出來再往下,就回到來時的公路上。腳下溪水嘩嘩,清澈湍急。兩岸青山綠樹,蒼翠幽深。這條河是不是納溪呢?上車前,我突然又冒出這個問題。身邊的納溪作家不答,只沖我笑笑。我看出,那笑,意味深長。
回到納溪城里已是傍晚。夜幕初上,燈火闌珊,滿街車水馬龍,繁華絲毫沒因夜的降臨而衰減。這種只有大城市才能見到的繁華景象,居然在納溪上演著。與數百年前的李天英等人眼里的納溪,差別何止天壤!
納溪已經身處繁華。
晚飯后主人邀去唱歌,因受不了那震耳的音響和室內污濁的空氣,沒去。與幾位文友上街溜達,領略納溪的風情。所走街區,道路兩旁綠樹成蔭,處處人流如潮。空闊處,花草飄香。冠山公園灌木撐天,空氣清新。望江亭前,長江浩蕩,霧鎖云溪。江堤邊,微波細拍江岸,柔柳輕揚微風。幾許釣者,一邊垂竿靜候上鉤之魚,一邊享受悠閑。又說:李白的“夜發清溪向三峽”,就在這上邊的清溪溝。又是尋古,我沒附和。眼里卻是鄭瑞玉的“半江燈火納溪城,隱隱飛煙隔水明。安得峨眉山下月,夜來極浦看潮生”。
這就是納溪喲,美的景,繁華的城!
不,這只是納溪的一半,還有另一半呢。本土作家說。
另一半?是啥?
是這,納溪人。他拍拍胸,對著江流呼出一口氣,顯出萬丈豪情。
納溪現在的美景,是近幾十年才有的。特別是近三十年,變化之神速,真真有點使人眼花繚亂。先后修通了321國道,隆納高速,隆黃鐵路,到瀘州機場的高速路,交通四通八達。造林80多萬畝,森林覆蓋率達50%。引來了瀘天化集團公司,西南化工研究院等國家級大型企業。瀘天化集團公司旗下已有20多個子公司,有國家級企業技術中心、博士后科研工作站,是目前中國最大的尿素生產企業。建起了四川西部化工城。正在發展的工業園區。已有9個項目入駐,總投資25億多元……再過幾年,你來納溪,看到的也許將是另外一番景象。這主要得益于納溪人的胸襟,不僅擁抱長江這樣的大河,也接納像清溪這樣的小溪。不說別的,境內單單溪河就有130余條,納溪人不是全都包容了么?
這納溪,包含了太多的內涵,難怪一觸及我的疑問,他們的神情詭異起來。
我終于弄明白,納溪原本不是一條溪!之所以叫納溪,是因為這片土地襟懷寬闊,擁有長江的心胸,能納百溪。納溪人正是用海納百川的精神,成就了眼前的繁華和美麗。我想,世間人事,凡能成就者,都得有“納溪”的胸懷。這,才是“納溪”真正的魅力!
納溪,何止一條溪……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