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我相信,人是有著前世的罷。而我的前世,一定是一棵植物,開著淡紫以至青藍的花兒。
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尋找著這樣的一棵植物,試圖通過一朵花,目光踩著一片薄薄的花瓣,踏上回家的曲徑。
蝴蝶蘭,紫薇花……直到遇見慈姑花,心下轟然,淚水涌出。
微雨的仲秋,坐在疾馳的車上,去看望年近80的我的外婆。忽然在一處河灘邊就看見了那樣的一叢植物,淺水像含著煙愁的眸,水上面有濃厚的樹陰,一叢綠色的慈姑立在水中央,翡翠島一般,中間的幾根綠莖稈頂上,擎著玲瓏的淡藍淡藍的小花。我一直以為。藍或紫,都是一種極其憂傷而深情的色彩。這秋水上的匆匆一瞥,于那幾簇淡藍淡紫的花上,我仿佛忽然看見了那一個憂傷而多情的自己,一直隱在時間的裂縫里。
它有剪刀樣的葉,它心思細細地在水邊,裁剪陽光,裁剪風雨,裁剪年華,裁剪日子。那些淡藍的淡白的小花,像淺的碟,三枝,兩枝,從稈底一截一截擺到稈頂,是怎樣一場不舍得散去的筵席啊!白的花,綠的葉,塵世有它一場清白干凈又牽扯不歇的濃情!
后來,又走了一些地方,看見了更多的慈姑花。有的在鄉間荒蕪的田角,形影單薄;有的夾在茂密的蒲草叢里,艱難地獲取陽光和斜風細雨。更有的,尷尬地擠在滿池的蓮花蓮葉里,兀自為紅蓮的明艷華美作底子。有多少荒僻的角落,就有多少慈姑花。有多少慈姑花,就有多少平凡和孤獨者的影子。慈姑的花是碎小的,小到常常忽視在眼角,像睡衣上的紐扣,不綺麗,不招眼。濃艷不是它,嬌媚不是它,甚至梅菊的烈性也不是它。它所有的,只是這清白的一小朵兒一小朵兒的花,以及花心里杏黃的蕊。它的花盛開的陣勢,不是辭藻堆砌的鴻篇,是流水日記,細細碎碎,在幽靜處低回吟唱。
窀身份低微,難入雅室。在鄉土中國,很少有人將它養在青花瓷盆里,日日清水細灌,作觀賞植物侍弄。即便偶有幾個士大夫類的秀著閑趣的人,在砌了瓷磚的大大小小的池子里養,那莖葉間常纏著的也是藤藤蔓蔓的菱菜,和有著極細極細腰身的水草。無非,是要把一點兒鄉野之趣秀出七八分的宜人來。在中國、日本、朝鮮、印度等一些亞洲國家,它的身份,歸根結底是農民。在歐洲,有人養它,藍的白的花和剪刀樣的葉,以及它挺拔疏朗的姿態,都是可賞可流連的。在我們,是拿它淤泥里的球莖——形似芋頭一樣的東西,用于蔬菜。《本草綱目》里說它“達腎氣、健脾胃、止瀉痢、化痰、潤皮毛”。中醫認為它性味甘平,可用于生津潤肺、補中益氣,治療勞傷、咳喘等疾。除了做尋常蔬菜,在民間,它還會做這樣一味藥的,俯身在瓦罐里。是啊,在中國,它不是金屋藏嬌,不是紅袖夜添香,富貴和風雅都離它遙遠。它的價值是,在幽暗陰冷的淤泥里不聲不響地生長,待冬后捧一盆晶瑩似雪潤白如玉的果實,慰人間冷暖。
素淡,寂寞,直抵人間煙火。我想,這就是慈姑。
其實,慈姑還有著男一個動聽的名字:茨菰。但是,我喜的是此慈姑而非彼茨菰,只因為,它名字里的那個“慈”。能慰人間冷暖的,想必一定有著一顆慈悲的心。植物里,它一定是一個忍著寂寞憂傷、行走在民間、關懷眾生疾苦的慈悲的女子。
我呢?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這樣的一棵慈姑,來世還是。這輩子,我是一個慈姑一樣清淡的女子,是前世的慈姑花開在這輩子庸常瑣碎的光陰里。于萬人如海中獨守一分寂寞,在歲月的莖上盛開一個平凡女子的小小的悲歡,不驚艷,不擾人。我只愿,我的文字,它是從深深淺淺的地底下捧出的果實,盛著愛和慈悲,慰塵世間薄涼悲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