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虹
一
方老太背著鋪蓋卷剛一回到村,消息就傳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
方加山坐在矮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腳旁的煙蒂快夠半簸箕了,他仍然大口大口地吸著,屋子里煙霧繚繞,濃重的嗆人氣味使他媳婦月芹一個勁地用手在空中扇來扇去。最后,她實在忍不住了,邊咳嗽邊說:“加山,你少吸兩根吧,這屋里都快坐不住人了!”方加山一句話不說,他蹙著眉頭,鐵青著臉,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墻壁的某一個地方,如泥塑一般。
隨著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方加坡走了進來。方加坡看了看嫂子,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哥哥,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他在屋里打了個轉,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坐在了方加山的對面,小聲地說:“哥,娘回來了,現在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咱們是不是該過去看看,或者接到家里來?”方加山聽了突然把手里的半截煙狠狠地向地上一摔。悲憤又惱怒地說:“加坡,你說什么?娘?我們哪里來的娘?我們沒有母親!現在回村的這個老太婆是誰,我們根本不認識,聽見了嗎,加坡!我們倆只有一個已死去的奶奶,是奶奶將咱倆拉扯大的,我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方加坡萬般無奈地說:“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這事都過去怎么多年了,咱們就原諒她吧!她這么大年齡了,也不容易,這二十年肯定在南方過得也不舒心,聽街上的人們說,她步履蹣跚,形容枯槁,背著一床鋪蓋卷,就跟討飯的差不多。哥,咱過去看看她吧!咱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啊!”方加山聽完,站起身來一腳把凳子踢翻,喘著粗氣說:“加坡,難道你忘了嗎?就是這個狠心的女人在我九歲你六歲的時候,拋下我們倆和年邁的奶奶跟那個南方收古董的男人跑的,這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我們和奶奶是怎樣攙扶著走過來的,你心里還沒數嗎?本來體格很健壯的奶奶卻死得那么早,還不都是我們倆拖累的嗎?如今她老了,又回來找咱們了,她早干什么去了?你不要提她!你也不能去見她,你若去了我跟你沒完!”聽完哥哥的這些話,方加坡的眼淚也流出來了,他左右為難,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方老太坐在村委會辦公室的椅子上等著,她看得出來,村支書正和村會計在另一間屋里商量著有關她的事,她沒有任何奢想,只求能死在自己的家鄉,能和自己的丈夫埋在一起,倘若真能這樣的話,她就知足了。
時辰不大,村支書和村會計從另一間屋里走了出來,村支書說:“方大嫂,我們考慮到你現在的家庭情況,準備先把你安排在牛爺的小院里暫時住下,牛爺是個五保戶,去年剛死了,房子不太好,你就先將就一下吧。”方老太感激地望著村支書和村會計,不住地點著頭,嘴里“嗯!嗯!”著,然后背起鋪蓋卷跟著村支書向牛爺的小院走去。村支書接過方老太的鋪蓋卷,對眼睛里布滿白翳,使勁瞅著地面的方老太說:“方大嫂,你慢點走,不要著忙,前面不遠就是。”“噢,噢,我不著忙,我不著忙!”方老太慌亂又客氣地說。來到小院的門口,兩扇破舊的大門只用一個鐵鏈拴著,村支書左腋下夾著鋪蓋卷,右手只一拉一拽,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他們進了小院,村支書又用右手從褲兜里摸出一把鑰匙,擰著銹跡斑斑的鐵鎖轉動了幾下,屋門也開了。村支書將鋪蓋卷放到炕上,又走出來站在那棵老棗樹下,看了看四周高低不齊的土院墻,又望了望屋頂上的荒草,心里想下雨時這個小院會不會安全。他又走進屋子里對正在鋪炕的方老太說:“方大嫂,過兩天我找幾個人來修補一下屋頂和院墻。下午,先讓村委會里的小勇給你送爐子、水缸、面、油、菜,還有餐具、煤球什么的,你先用著,如果還缺什么,你盡管說,我們一定給你解決。”方老太聽完,用滿是硬繭的已變了形的手掌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說:“多謝你了,支書!這就夠了,這就夠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二
方老太住到這個小院三天了。晚上,方老太自己湊合著做了一點飯,也吃不下,剩了一多半。她拉著電燈,昏暗的燈光下,墻壁上投射出了她蒼老的身影。她佝僂著干瘦的身軀坐在炕沿上,哆哆嗦嗦地從一個小藍布包袱里摸出一本陳舊的小畫書,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里面夾著的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拿出來,高高地在燈光下舉著,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夠。良久,她又放下胳膊,幾乎將照片貼在臉上瞅,那樣子只想和照片上的人對話。照片上是兩個小男孩的半身照,哥哥右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頭緊緊地貼著哥哥的頭,兩個小腦袋幾乎粘在一起,小哥倆笑得是那樣開心,是那樣地甜蜜。照片漸漸地變得有些模糊起來,方老太囁嚅著:“山山……坡坡……”
突然,破舊的大門響了一下,隨著一個聲音傳了進來:“有人嗎?開下門吧!”院里沒有動靜,大門又響了一下,“有人嗎?開下門吧!”方老太夢囈般地睜開眼睛,左右環視著尋找聲音。接著大門又響了一下,方老太這才明白聲音是從大門外傳過來的。方老太拄著拐棍,緩緩地向大門邊走去,心想:是村支書吧!這院除了村支書沒別人來,這村支書這么操心,自己這心里真是過意不去呀!方老太拉開門閂仔細一看,好像不是村支書。憑她的記憶,白天的那個村支書矮小,而眼前的這個人比村支書高大,似乎也年輕一些。還沒等方老太開口,門前的這個人就又說道:“我是加坡!”方老太聽后,怔在那里不動了。方加坡一閃身進了大門,重新把大門關好,然后攙著方老太向屋里走去,邊走邊借著月光用手輕輕地拂去方老太頭上和肩膀上的棗樹葉子。
進了屋,在昏暗的燈光下,方加坡酸楚悲傷地打量著炕沿上的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這就是自己離別二十年的親娘嗎?方加坡雖然從眼前的老太太身上,依稀還能找到當年年輕母親的一點影子,但是時光的無情,讓方加坡不敢相信這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就是當年白皙、俊俏的母親。他記憶中母親的溫和笑臉仿佛又閃現在眼前,多少次方加坡在夢里躺在母親的懷里,嗅著母親的氣息,纏著母親講故事要糖吃,這不母親就在面前了嗎?方老太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呆呆地望著方加坡,一時不知是夢是真。娘倆對視著,久久地對視著,方加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緊緊地攥著方老太的手說:“娘,你怎么才回來啊!你早在哪里呢?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說完,將臉埋在母親的膝蓋上,嗚嗚地哭起來。“什么?你剛才喊的什么?是不是在喊我‘娘?你是山山還是坡坡?”方老太呼吸急促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她抽出自己的雙手撫摸著方加坡的頭說:“孩子,你再喊我一聲行嗎?”方加坡抬起頭,淚流滿面:“娘,我是小坡,你的兒子小坡!”方老太哭了,成串成串的眼淚落在那張滿是皺褶的蠟黃臉上。方加坡抹了一把眼淚說:“娘,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哥今天沒空,他說過兩天再來看你。娘,我回去把房子拾掇一下,過幾天我來接你。咱回家住吧!”方老太聽到這里,剛停止的哭聲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娘倆說兩句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再說幾句,就這樣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方加坡打來熱水,給母親洗了
洗臉,然后又讓母親坐在圈椅上,要給母親泡腳,方老太不讓,堅持著自己洗,方加坡沒辦法,只得站在一旁看著。收拾完畢后,方加坡把被褥鋪好,然后一邊脫鞋一邊說:“娘,我今晚在這里睡,咱倆擠一擠吧!”娘倆嘮了這么長時間了,都已有些困乏,方加坡倒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方老太卻睡不著,她怕兒子著涼,將被子向那邊一移再移,一挪再挪,最后自己披了件薄襖坐著,久久地看著方加坡睡覺。她舍不得打盹,生怕一醒不見了兒子。方老太長嘆一口氣,心想:如果再能見上大兒子一面,死也心甘了。
三
方加坡偷偷看望方老太的事,終于傳到了方加山的耳朵里。這天,方加山怒火萬丈地闖進了方加坡的大門,進院就喊:“方加坡,你給我出來!”方加山吼完,沖著出屋的方加坡就拳打腳踢起來。方加坡也不還手,只是向后躲著。方加山打了一陣,見弟弟不還手,他收住手腳痛苦地說:“加坡,你從小聽我的,現在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我不勉強你,今天咱們把話都挑明吧,我沒你這個弟弟,你也沒我這個哥哥了!”
方加山回到自己的家里,胸脯還在一起一伏,他對母親的最后一次記憶,是在學堂的窗戶外面。當時他正在學校上著課。所謂學校,就是在大隊的場院里騰出兩間喂牛的空房子,里面用泥坯壘成幾排小矮桌,每個孩子腚下都坐著兩塊磚,再由一個村里有點文化的人領著讀書寫字,這就是在學校里學習。方加山拿著課本,總覺得身旁的窗戶外有個人影在閃動,他下意識地一扭頭,仔細一看,原來是母親。方加山心里亂糟糟的,他總感覺家里好像要發生什么事似的,放學鈴一響,他拎起粗布書包就向家跑去。
進了家后,他就大聲地喊:“娘!我放學了!”家里空蕩蕩的,沒有回音。他又喊了兩聲,還是沒有同音。接著他喊小坡,喊奶奶,依然沒有動靜。這是怎么了?家里的人呢?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撒腿就往外跑,跑到村口,見好多人正圍著奶奶和弟弟在痛說著什么。他奮力地分開人群,只見奶奶抱著弟弟正在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兒媳這一走,撇下我們祖孫三人可怎么過呀?”人們議論紛紛:“咳,也不能光怨人家收古董的,分明是自家男人死了好幾年了,守不下去了!”奶奶坐在冰冷的地上還在抽泣著,加坡偎在奶奶的懷里,加山聽著人們亂哄哄的吵嚷聲,不由也哭起來。
從此,祖孫三人開始了艱難的生活,缺衣少食,饑餓難忍。一天,加山在外干活剛進院,忽然聽見奶奶正在同加坡說話。奶奶說:“坡坡,你倆也有吃的了,我們都餓不著了。”方加山以為奶奶餓昏了頭在說胡話,趕緊跑進屋一看,那張破大桌子上放著一小袋面,而且還是玉米面。加山呆呆地問奶奶:“奶奶,這玉米面是從哪里弄的?真香啊!”奶奶又是高興又是納悶地說:“山山,你剛走出家門后,隊長就讓我去大隊上取東西,說是有人寄玉米面來了,還有五元錢呢!我懷疑他們搞錯了,咱外面又沒有親戚,誰會給咱們寄東西和錢啊!可隊長說寫的就是咱長流村我的名字,沒錯!就這樣,我把玉米面和錢都領回來了。”方加山提著小面袋左找右找,也沒有找到寄件人的地址。方加山放下面袋,突然想起什么:“奶奶,你不是說你小時候失散過一個弟弟嗎?會不會是我舅爺爺給寄過來的呢?”奶奶停住刷鍋的手說:“對呀,這一點也不稀罕,除了他再沒別人了!咳,不管是不是,咱們先吃飽再說,這眼下快過年了,我們先貼一鍋玉米餅子,到年三十我再給你們買點羊骨頭煮煮,讓你們過個好年。”方加山點著火,一邊拉著風箱,一邊高興地說:“奶奶,要不我們不啃羊骨頭了,留著錢讓弟弟明年上學用吧,他都七歲了,該上一年級了。光玉米餅子我們就知足了。”奶奶這時已在鍋里貼好了一圈餅子,然后將鍋蓋蓋嚴說:“中,聽我們山山的。”鍋底下的火越來越旺,祖孫三人都坐在灶坑里取暖,火光把他們仨人的臉映得紅彤彤的。
四
轉眼間春天來到了,榆樹上的榆葉和槐樹上的槐花可以吃了,青黃不接的那段日子總算熬過來了,人們的臉上漸漸地綻開了笑容,說話的聲音也響亮起來了。
方加坡背起了哥哥的粗布書包,穿上奶奶用哥哥的一條舊褲子改制成的合身褲子上學了。哥哥穿著用奶奶的對襟褂子改成的褲子將弟弟送到學校門口說:“加坡,不要怕,在學校里受了氣馬上告訴我,我會給你出氣的。”加坡向前走一步回一下頭,到快走進教室了,才戀戀不舍地沖著哥哥擺了擺手,然后淚汪汪地走了進去。
又一個冬天來臨,奶奶又愁眉不展起來,就剩了3元錢,前兩天買紅糖用了7角,這2元3角錢怎么能過一冬天呢?正在這時,大隊長喜滋滋地走了進來說:“大娘,又有人給你匯錢來了,30塊呢!”奶奶不相信:“真的嗎?真是寄給我們的?”“真的,這不送信的電驢子剛走,我替你簽了個名,快拿著吧!”大隊長說著將錢遞給了奶奶。奶奶顫抖著接過三張10元大團結,老淚縱橫地說:“真難為他舅爺爺了,唉,難為他了!”加山和加坡聽見了,也高興地跑出來說:“奶奶,舅爺爺又給咱寄錢來了,舅爺爺真好!”奶奶撫著兩個孫子的頭說:“有這些錢,咱們這一冬天就餓不著了。明個,奶奶去趕集給你們買兩串冰糖葫蘆去,讓你們也嘗嘗冰糖葫蘆的味道。”“不,買三串,奶奶也要吃一串!”加山咂著嘴嚷嚷著。大隊長望著祖孫三個人,感慨地說:“大娘,其實要說起來你這命也算可以,有一個老弟弟不時地周濟著你們,日子還能說得過去。咱村中有幾個能收到這樣的錢的?”奶奶嘆了口氣說:“唉,也是,你不知道,我這個弟弟十四歲的時候就跟著一支隊伍打仗去了,到現在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不過看樣子他還活著,這寄來的錢就是個見證。”“說不定還當官了呢!”大隊長說完笑了笑走了。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一晃方加山十五歲了。
也就在方加山十五歲這一年,農村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和奶奶弟弟總共分了五畝土地,奶奶高興地圍著自己的一片土地直轉圈圈。春天,祖孫三人開始播種了,在屬于自己的這塊莊稼地里,方加山讓奶奶扶著耬把,他將玉米、大豆的種子撒在了濕潤的土地里,然后再慢慢地將一道道的溝壑用腳踏平,只等著種子出土、發芽、長成小苗,再給它鋤草澆水消滅害蟲,最后把果實收進糧倉,這一年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五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場意想不到的災禍還是來了。
這天是星期天,吃過午飯,方加山和奶奶、弟弟一人拿起一個包袱向棉花地走去。祖孫三人來到地頭一看,見人家的棉花都拾得差不多了,唯有自己的地里白糊糊一片,就趕緊扎好包袱,頭也不抬地拾起來。拾著拾著,天上突然翻卷起一片片烏云,接著一點一點地向這邊逼近。
方加坡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見周圍地里勞作的人們都急匆匆向家跑,剛想說什么,但見哥哥和奶奶正在拼命搶摘棉花,
加坡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也低頭彎腰迅速地拾起來。這時,騰騰的黑云已罩上了頭頂,風尖嘯著怒吼著狂奔著一路而來,像一頭暴虐的怪獸撕扯著大地上的一切。天地一片混沌,飛沙走石,樹搖枝斷。突然,雨腳之聲唰唰著又如百萬軍馬由遠而近。少頃,瓢潑大雨從天而降,肆無忌憚地抽打著大地,大地在震顫,在搖擺,仿佛承受不住這突來的劫掠一樣。方加坡將頭深深地埋進哥哥的懷里,抖個不停,方加山一邊護著奶奶的肩,一邊懊悔不迭,為什么不早點回家?這天怎么在一瞬間就變成這樣了?我什么也看不清啊!我們這是在哪里呀?想著想著,一種巨大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方加山的心。他們相攜相擁著摸出地頭,一不小心卻被掀進了地邊的河溝里,他們三人臥在溝底避了一會兒,見風雨仍沒有停的意思,便連滾帶爬地上了溝沿,繼續向家趕。西天突然閃出一道亮光,方加山咬了咬牙,借著這道亮光,把自己的褂子脫下來遞給弟弟,讓弟弟舉在奶奶的頭頂,然后將三個人的已濕成一個大球的棉花合在一起,掛在自己的脖子上,身子一蹲,背起奶奶,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赤裸著上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小路上挪動著,從棉田到家也就一里的路,此時卻好像是在走萬里長征。方加山斷斷續續地大聲地喊著:“奶奶!把頭……”一陣狂風橫掃過來把聲音淹沒了,“把頭埋在我的背上,你要挺住,快……”又一陣風嗚咽著過來,“快到家了!小坡,給奶奶舉著褂子,別淋了奶奶的頭!”“沒事,哥!我舉著呢!”方加坡大聲地回應著,也不知哥哥聽見沒聽見。
祖孫三人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一樣,歪歪搭搭地終于進了家門。方加山趕緊替奶奶脫掉濕漉漉的衣服,用毛巾擦干頭發和身子,給奶奶換上干爽的衣服,然后讓奶奶躺在了炕上的被子里。緊接著又回過頭照顧起弟弟來,等把奶奶和弟弟都安頓好了以后,他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望著外面稍稍小了一些的風雨,眼睛里浮起了一層模糊的水霧。
奶奶躺在床上突然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不停,方加山伸出手來一摸奶奶的額頭,像觸到了一塊木炭般地燙手,不好,奶奶發燒了!正在這時,加坡的小臉也是異樣的紅,嘴里還說著胡話,過一會兒渾身亂抖一陣,發作的時候兩眼直直地盯著上空,什么也不知道。方加山望著生命中的這兩個親人,呆住了。良久,他才回過味來,他跌跌撞撞地向藥鋪跑去。年邁的老醫生跟隨著方加山來到家里,他拿出聽診器,分別給奶奶和加坡聽了聽說:“加山啊!你奶奶是重病在身啊,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能承受得住這場風雨呢?本來已到了保天不保月的年齡了,再讓她……唉,她現在氣息微弱,可能要不行了!”方加山只覺得頭嗡的一聲響,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悶棍一樣,他晃了兩晃,險些栽倒,噙著眼淚問道:“醫生爺爺,難道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老醫生說:“你再送到鎮醫院試試吧!說不定能治好。”接著,轉過頭來看了看加坡說,“你弟弟是連受風寒帶嚇,他還小,沒經歷過這陣勢,所以驚著魂兒了。”說完,給奶奶和小坡打了退熱鎮定針,又開了一些藥丸囑咐方加山道:“孩子,我無能為力了,你還是去醫院吧!”方加山送走了老醫生,望著奶奶和弟弟,眼淚流出來了,去醫院得有錢哪!
正在這時,墻外的胡同里傳來了人們的對話聲:“你聽說了嗎?村西頭的那個周富戶的房子都起了一人多高了,今天又都歪了,真可惜啊!”“咳,人家才不在乎呢!人家有錢,聽說明天蓋時,都換成石頭做地基,這樣房子就結實了。”“用石頭打底這在咱村還是頭一份吧!真眼饞啊!”“眼饞的還在后面呢,聽幫工的說,凡是去幫著扛石頭的,一天給十塊錢呢!”方加山聽到這里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什么?扛石頭,給十塊錢?那我明天也去,想到這里,方加山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康復的奶奶和活潑的弟弟。
第二天,方加山一早便來到了村西頭的蓋房工地,見已有幾個人影在拿著瓦刀叮叮當當地干活了。方加山找到房主說:“大叔,我是來扛石頭的,聽說扛一天給十塊錢,是真的嗎?”房主上下打量著方加山說:“你這個小孩在這里開什么玩笑,我忙著呢,沒空理你!”方加山一聽急了:“大叔,我能行,真的,不信咱們試一試!”房主說:“好,看見那邊的一塊塊的方石頭了嗎?你扛到這邊的房基處,再把他們壘起來,就這么簡單,你試一下吧!”方加山來到一堆石頭旁,向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雙手,然后半蹲下身,將摞著的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慢慢地移到自己的右肩上,想站起身來,可石頭壓在肩頭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腰來,起了三起都沒能站起來。這時,方加山仿佛看到房主和別的一些人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望著他,又仿佛看到了奶奶和弟弟在痛苦地呻吟,他突然大喝一聲,像個舉重運動員一樣,小腿一撤,腰一挺,拼命地扛了起來歪歪晃晃地走到了房基這邊,壘墻的人接過來,順勢排列到合適的位置。就這樣,方加山一天下來,拿著十塊錢回到家的時候,他渾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疼難忍。
方加山蒼白無力地和衣倒在奶奶和弟弟的身旁,正迷迷糊糊地做著噩夢,突然,村委會的大喇叭里傳來了讓方加山到村委會去一趟的聲音。方加山猜想可能是征收糧食的事,就拽了拽皺皺巴巴的衣服,拿著手電筒出了門。來到村委會,村支書說:“加山哪,好事,好事啊!”方加山迷惑不解地問:“什么好事啊,大叔?”“你那個在外面當官的舅爺爺又給你們匯錢來了,這次是300元,300元哪!”村支書說著從桌前的抽屜里,拿出了三十張10元的鈔票遞給了方加山。方加山顫抖著手接過了錢,大顆大顆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手中的鈔票上。他在想,自己的家庭也不知接受了舅爺爺多少次的周濟了,5元、30元、70元、100元、160元……這些年,如果沒有這些錢的話,他不知道和奶奶、小坡是不是還會有今天,將來自己長大了‘,一定好好地謝謝這個舅爺爺,好好孝敬舅爺爺!方加山緊緊地攥著這些錢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方加山就起來了,他將昨晚上就找好的地排車拉到屋門口,在上面鋪了一床舊棉被,把奶奶和弟弟分別慢慢地攙扶到地排車上,又在奶奶和弟弟的身上搭了一床新點的棉被,然后拉起地排車出了門,上了去鄉鎮的小路。來到醫院辦了手續,住了院,方加山坐在兩張床的中間,一會望望奶奶的吊瓶,一會看看弟弟手背上的針頭,一發現瓶里的液體沒有了,趕快把護士喊來起針。方加山每頓飯都先問問奶奶和弟弟想吃什么東西,然后就到醫院的大門口給奶奶和弟弟買回去。就這樣,住了五天的院,奶奶和弟弟都恢復了健康,方加山又用地排車把奶奶和弟弟拉了回來。
第二年,正當一家人下決心攢錢翻蓋簡陋的兩間小平房時,奶奶卻在一個初春的夜里,突然感到自己不行了,臨走之時,她望著兩個孫子,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奶奶就要走了,可奶奶放心不下啊!無論今后發生什么事,你們倆都要擰成一股繩地向前奔,坡坡要聽你哥的話,山山要疼愛你弟弟,奶奶我還有……”奶奶
說到這里,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來什么了,頭一歪,一顆淚珠從干枯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停止了呼吸。加山和加坡伏在奶奶的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奶奶啊!你不能走呀,奶奶啊!你咋走得這么快呀!”村支書聽說后,和村委會的幾個人幫著哥倆料理完了喪事,并勸慰著哥倆好好地奮斗下去,將來早日成家立業。
可是,眼下日子過好了,自己也娶妻生子了,偏偏又來了這么一個不該回來的人。方加山想到這里,又怨又恨,又氣又惱。
六
又是一個秋夜來臨,方老太坐在冷清的破房子里,微閉著眼睛,耳朵卻每時每刻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
屋里死一般的沉靜,方老太的身子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她無奈地合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突然輕飄飄地行走起來,走啊,走啊,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城。此時,方老太仿佛正在做著一個噩夢……
這是一個雖不算富裕,但在方老太也就是當年的淑芬眼里,卻是相當別致繁華的小城,她和收古董的男人就在這里落了腳。收古董的領著她穿過了大街,拐進了一個狹窄的胡同,快走到胡同盡頭的時候,又往左走了幾腳,便到了一所半新不舊的小鐵門前。收古董的從腰里掏出一把鑰匙將鐵門打開,然后對淑芬交代了幾句廚房在最里面一間,廁所在鐵門外不遠處的垃圾堆旁,就匆匆地出去了。晚上十二點,收古董的又回來了,淑芬看著收古董的臉色說:“老蔡,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回來這么晚啊?”收古董的像是極疲乏的樣子,不耐煩地說:“不要問這么多,快脫衣服睡覺!”淑芬開始慢慢地解自己的衣服……
淑芬望著這個剛從她身上滑下來即打起呼嚕的男人,突然感到茫然一片,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來干什么了?我是誰?整個夜里淑芬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第二天,收古董的一早起來就走了,臨走時丟下一句話:這幾天我不一定回來。后來三天收古董的真沒回來,五天沒回來,十天沒回來,一個月也沒回來。淑芬猛然驚醒了,一剎那,她感到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恐懼像一只巨大的無形的手沖著她直伸過來,死死地攥緊她的脖子,她幾乎要崩潰了。她站在十字街口大瞪著兩只眼睛辨認,辨認著那個只和她待了一晚上就失蹤了的男人。她穿過一個胡同又一個胡同,尋找著那個將她哄出小村說要帶她去掙大錢然后回來娶她的男人,從早晨站到黃昏,從黑找到亮,也沒有半點收獲。淑芬失魂落魄地回到小院,突然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啊!是他,他回來了!淑芬狂喜著,返身箭一般地打開了門,進來的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胖男人說:“你是叫淑芬嗎?”淑芬驚恐地點了一下頭:“嗯,我是叫淑芬!你……你是……”“噢,別緊張,我不是壞人,我是這里的房東,就在你隔壁。老蔡走了,他總共在這里住了兩年了,房租是每月10元,兩年共240元,他說讓你還,你看……”淑芬呆了:“什么?這房子原來是租的!240元的房費?天哪!我……我……我這真是作孽呀!”房東接著說:“淑芬啊!實話告訴你吧,老蔡不是什么收古董的,他成天東游西逛,吃喝嫖賭,沒一點正經事做,你怎么跟著他來到這里了?唉,彎眉細眼,白白凈凈怪俊的個人,可惜呀!上了人家的當啦!”淑芬為了不讓自己暈倒,她抓住了身旁一棵干枯的小樹,扭轉頭對房東說:“大叔,我身上沒有錢,出門的時候只拿了家里的幾塊錢,這些天都花完了,我真的沒有錢啊。”房東搔了搔頭皮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若是陪我睡兩個月呢,房錢就一筆勾銷,你若是不愿意呢就想辦法還錢!你考慮考慮吧!”淑芬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大叔,我想辦法還錢!”“好,好,有志氣,我欣賞這樣的女人!那么,你能想什么法子呢?”淑芬沉思了一會兒,咬著牙說:“我可以洗衣、做飯、伺候老人、給人家看小孩等,凡是能干得了都行!”“好吧,那你什么時候還清什么時候才能離開小城,還不上房租你是走不掉的!不過如果想通了的話,及時給我說,我等著。”房東說完就走了。
第二天清早,淑芬便開始找活兒去了。她先問了問閑坐在胡同口的一個老太太:“大媽,這附近有需要洗衣服的嗎?我想找點零雜活兒做。”老太太上下打量著淑芬說:“閨女,聽口音你不是這兒的人吧!你是打哪里來?為什么找零活做?”淑芬稍稍想了想說:“大媽,我是從北方來走親戚的,不幸迷了路,想掙點錢回家。”“噢,是這樣啊!我想想誰家缺干活的?哎,對了,你到對過胡同里的路東第三家去看看,他家的媳婦病了好多天了,可能缺個洗衣服的。”“謝謝你了,大媽,那我去了!”淑芬高興地疾步來到老太太指定的這戶人家敲開了門。果然,屋里的床上躺著一個病女人,淑芬對男主人說明來意,男主人隨即從里間屋里抱出一些臟亂的衣服扔在了淑芬的面前。淑芬趕忙把院里的大盆刷了刷,將衣服拾進里面,從缸里舀出水,嘩啦嘩啦地洗起來。洗了足足兩個小時,衣服總算洗完了。淑芬把衣服都晾上,等待著男主人給工錢。男主人問要多少錢?淑芬支支吾吾地說,你看著給吧!男主人看了看條繩上的那些衣服,給了淑芬5角錢。淑芬趕緊接過錢道了謝,剛轉身想走,忽又停住腳步說:“大哥,你的鄰居有需用干雜活的嗎?我臟活累活都能干!”男主人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淑芬有點失落地往外走,男主人剛關上門,突然又打開一條縫,探著頭說:“路西最邊上的一家,有一個常年癱瘓的老頭,他的兒女都沒空伺候,你去他家問問吧。”淑芬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她回轉頭感激地望著門縫里的那張瘦長臉說:“謝謝大哥!有了臟衣服再存著,改天我還來洗,保證洗得干干凈凈,錢也不多要!”說完又向男主人指的那家走去。
淑芬敲開了這一家的門,開門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婦女,淑芬說:“大姐,我是來這兒串親戚的,沒想到親戚搬家了,我想掙點路費回家,你們家需用做零活的嗎?”“噢,是這樣啊!你快進來吧,我和妹妹都在工廠上班,父親癱瘓好長時間了,你就在這里幫我們伺候老人吧!工錢嘛最后按干活的多少還有天數的多少再算吧!”淑芬心里暗暗高興起來:“行!行!”高個婦女接著說:“喲,我家地方可不寬綽,你晚上到哪里住呢?”淑芬在狹窄的小屋轉了一圈,確實沒有她住的地方,突然她一扭頭發現了院中的半間小廚房,來到廚房門口,彎著腰向里望了望說:“大姐,晚上我就在這里湊合著點吧!”高個婦女見淑芬這樣迫切,也懶得說什么了。
高個兒婦女和妹妹將床底下的尿布、帶屎的小褥子、擦鼻涕的毛巾,還有一團皺巴巴的床單子,用腳踢到淑芬的面前,然后又扔過來一塊肥皂說:“洗衣盆在院里,自己去拿,可要洗干凈點!”說完,姐妹倆邊坐在癱瘓老頭的床沿上邊嗑瓜子邊拉呱起來。當淑芬捶著酸痛的腰把洗好的東西都晾在繩上的時候,她們已在吃午飯了。淑芬一看人家也沒有讓她吃午飯的意思,就尷尬地拿起掃帚在外面掃起了院子。過了好一會兒,高個婦女打著飽嗝對院子里的淑芬說:“哎,你也來吃點吧,吃飽后把鍋碗收
拾起來,再給我父親換一下尿布,看樣子又拉了。”淑芬放好掃帚來到屋里,望著盤子里的剩菜和半碗稀粥,拿起一半饅頭匆忙謹慎地吃起來。拾掇停當后,她慢慢地掀起了老頭的被窩,頓時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她抬起老頭瘦骨嶙峋的雙腿,趕緊將帶屎的尿布及潮濕的小褥子撤出來,隨即又把干松的小褥子墊在了老頭的身下,最后又在老頭的雙腿之間放上一塊尿布,重新把被子蓋好,掖了掖被角,提著剛換下來的臟東西來到大盆邊,又洗刷起來。
晚上,淑芬等姐妹倆都吃飽后,又勉強扒拉幾口剩飯,把老頭的尿盆子倒掉,刷干凈,抹了一遍桌子,便來到了廚房里。她把廚房里的臟水桶向墻角處挪了挪,把裝煤塊的破箱子摞在了木頭板子上,拿起笤帚掃了兩步見方的空地,將一些紙箱子弄扁墊在了地上,上面再鋪上一床高個婦女丟棄的破褥子,枕著自己唯一的那個小包袱,穿著僅有的這身棉襖棉褲蜷縮著躺了下來。一陣寒風從手指大的門縫里呼呼地鉆進來,她打了個激靈,拉過也是姐妹倆淘汰的一床帶味的棉被蓋在了身上。山山……坡坡……家里一定沒吃的了吧,你們冷嗎?淑芬痛苦地拿著那張黑白照片呼喚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小包袱上,瞬間小包袱被打濕了一大片。
也許是冬天天冷的緣故,也許是老頭的壽限已到,淑芬在來到這家的一個月零九天上,老頭就死了,淑芬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和失落,她拿著高個婦女給她的28元錢和那床被褥,不知道下一步將要去哪里。
她出了這家的門,先來到了房東的住處,給了房東20元錢說:“大叔,我先還兩個月的房租,過段時間再還兩個月的,咱們都記著點。”說完走出了胡同口,又三轉兩轉來到一個賣米面的小門市部,花了3元錢買了十斤玉米面,然后迎著刺骨的北風,一路打聽一路向郵局走去。來到郵局里,她將一小袋玉米面和5元錢從小窗口遞了進去。
七
淑芬捏著兜里剩下的5角錢,在小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一路問了好多人,直到夕陽漸落,也沒找到一點活。她感到肚子有點餓了,也就在這時,她才記起一天了還沒有吃東西。她思索了一會兒,便向一個燒餅攤走去。她花了1角錢買了一個燒餅,將鋪蓋卷放在身邊,蹲在一個避人的墻角處,雙手捧著燒餅,就著嗚咽的北風啃了起來。夜色悄悄地降臨了,小城有些模糊起來。淑芬將燒餅已吃到一半了,正當她要咬下一口的時候,無意之中瞥見前面走來了一對相互偎依的男女,待這兩個人走近的時候,淑芬突然把半個燒餅一扔,猛地站起來,追了上去,邊追邊喊:“老蔡,你還房東的房租!老蔡,你不能這樣沒良心!老蔡,你站住……”喊著喊著,便跑到男人的近前,抓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斜著眼睛看了看她,猛然狠勁地一甩手,把淑芬搡出去老遠,淑芬一個趔趄倒在了路邊。女子說:“這個跟叫花子似的女人是誰啊?她怎么會知道你的名字!”“別理她,一個亂跑亂顛的瘋子!”男人說著,重新擁著濃妝艷抹的女子繼續向前走去。
淑芬踉踉蹌蹌地背著鋪蓋卷在小街上行走著,走著走著,一陣暈眩,便又昏倒在了馬路邊上。
當淑芬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躺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是誰救了她。她看了看身上蓋的暖呼呼的熱被子,望了望面前凳子上的一個小茶碗,頭轉來轉去地在找這家的主人。忽然,聽見一聲門響,從院里走進一位和淑芬年齡差不多的健壯的大嫂來:“喲,你總算醒過來啦!可把我嚇壞了,昨晚擦黑的時候,我到門口外去喚小狗,看見你倒在墻根邊,我一試你的鼻子還有氣,就把你弄到家里來,還請了一個醫生,醫生給你查了查說,是饑寒疲憊、困頓勞累引起的休克,沒生命危險,休養幾天就能恢復過來。我真怕你再醒不過來了,你這會兒感覺好點了嗎?”淑芬感激地望著這個也只有三十歲左右的大嫂,掙扎著欠起半個身子說:“大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讓我說什么好呢?”“咳,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咱們都是做女人的,我能見死不救嗎?你這是打哪兒來?到哪兒去啊?怎么一個人落到這般境地呢?真讓人可憐哪!”說著說著,健壯大嫂的眼圈紅了。淑芬嘆了一口氣,想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吐露給這位心直口快的大嫂,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怪丟人的,一時囁嚅著說不出口。健壯大嫂遞過一茶碗水來說:“大妹子,看起來你好像是來找人的吧!”淑芬想了想說:“對,大姐,我是來投奔親戚的,沒想到來這里后,親戚搬走了,身上也沒了錢,所以就……”“噢,原來是這么回事呀!哎,對了,你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鍋里還有飯,我給你熱熱去,吃飯要緊,先吃飽飯再說別的。”說完,健壯女人扭著寬厚的屁股到外屋熱飯去了。時辰不大,健壯女人左手托著一個咸菜碟,碟上還放著一個窩窩頭,右手端著一碗稀糊糊來到淑芬的床前,說:“大妹子,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你就湊合著吃點吧!”淑芬也顧不得害羞客氣了,接過飯就大口小口地吃起來。吃飽飯后,淑芬對健壯大嫂說:“大姐,我身體沒事了,你家也不算富裕,我不能拖累你家了,我想找點零活做,你能幫個忙嗎?”健壯女人歪著頭想了想,突然一拍膝蓋說:“哎,對了!我丈夫就在附近鋼材廠的食堂上班,我去問問他,你等著,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健壯女人迅速地走出去了。
淑芬下了床,在屋子里等了一會兒,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她正等得有點心焦,這時院門一響,健壯女人走了進來,眉飛色舞地說:“大妹子,有門兒,我家男人說食堂那邊需要一個淘廁所疏通下水道的,你干不干?”“淘廁所?疏通下水道?我……我……”淑芬皺著眉頭遲疑了一會兒,突然把心一橫。“干!我去淘廁所,我去疏通下水道!”就這樣,淑芬左手挎著她的小藍布包袱,右肩背起她的鋪蓋卷,由健壯女人領著出了門向鋼材廠走去。
走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又拐了兩個彎,便來到了這家鋼材廠。來到一食堂旁,健壯女人趴在窗戶上,沖著里面正在拿著鐵锨站在灶前翻炒大鍋里白菜的一個黑瘦男子,咳嗽了一下,黑瘦男人朝這一扭頭,健壯女人對著他一擠眼一招手,黑瘦男人便把鐵锨向身后一個摞碗的青年手里一塞,隨即走了出來。健壯女人說:“老黑啊!人我領來了,你給后勤主任說說,看能不能不淘廁所不通下水道,在這食堂里找個刷盤子、擇菜、燒火的活啊?你盡量通融通融吧!這大妹子實在怪可憐,就她這身板的,我怕那樣的活她頂不了啊!”黑瘦男人不高興地說:“你就愛管閑事,你不會消停一會兒嗎?”健壯女人瞇著眼睛笑了笑說:“當家的,你就照顧著點吧!她雖然跟咱非親非故,但行善積德到什么時候也錯不了。”黑瘦男人聽了面無表情地說:“行,我再去一趟后勤,沒事你就回去吧!”說著,轉身就向食堂的后門走去。健壯女人催促淑芬說:“快跟那黑嘎子去呀!我走了,有事再到家中找我!”說完,她昂首挺胸地走了。淑芬依依不舍地望著健壯女人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過道里,然后心緒煩亂地去追趕黑瘦男人。黑瘦男人出了食堂的后門,往左一拐,這里
有一排小平房,他來到一個門口旁敲了敲門,只聽里面有人說:“進來吧!”黑瘦男人和淑芬一前一后進了屋。黑瘦男人指著身后的淑芬說:“姚主任,就是這個女的,想在咱們廠找點活干,你看能不能把她安排在食堂啊!”姚主任淡漠地說:“食堂這邊擇菜、順菜有五人,洗碗、洗盤子的有三人,燒火、蒸干糧、賣飯、掃地的也不缺,你讓她干什么呀?先在廁所那邊干吧,工資到月底再說!”黑瘦男人低著頭不言語了。淑芬趕緊走上前來,微躬著身子說:“姚主任,多謝了,我愿意于淘廁所挖下水道的活,給你們添麻煩了。”“行!行!就這樣啦,你們去吧!”姚主任沖著他們擺了擺手,不耐煩地催促著,并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口罩、一副手套扔給了淑芬。淑芬拿起口罩和手套剛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住腳步轉回頭膽怵地說:“姚主任,我晚上能不能住這里啊?”姚主任愛理不理地說:“這里哪兒有空房子啊!都占著呢,你還是到別處去住吧!”淑芬無奈地扭回頭,繼續跟著黑瘦男人向回走。黑瘦男人說:“淑芬,你住在食堂門外的過道里吧!這里是個公共的地方,沒人管,起碼能擋擋風遮遮雨吧!”“哎,哎,謝謝大哥,謝謝大哥了!”淑芬忙不迭地望著黑瘦男人說。黑瘦男人帶著淑芬又拐了兩個彎,便到了工廠的公共廁所旁。黑瘦男人說:“這個廁所,還有食堂內的下水管道,都歸你負責了,就這樣吧,我忙去了。”說完,黑瘦男人急匆匆地向食堂走去。
淑芬將小藍包袱和鋪蓋卷放在了食堂過道的角落里,便向廁所走去。來到女廁所門口,聽了聽里面沒動靜,于是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女廁所淘完了,接著她又來到男廁所前,先咳嗽兩聲,隨著又怯怯地喊道:“里面有人嗎?里面有人嗎?”頓了一會兒,見里面沒人應答,便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慌忙拿起了墻角的糞勺和糞桶,氣喘吁吁地干了起來。廁所這邊忙碌完了,她又來到食堂內的下水道旁,正好下水管道堵塞了,水漫了一地,地面上漂浮著菜根蘿卜頭白菜葉,還有一些漚爛物。淑芬蹲在食堂門邊的下水道前,找了一根鐵絲,慢慢地從小圓孔里向外勾著一些污濁東西,可是勾了半天,臟水一直沒有流下去的跡象。淑芬急得滿臉通紅,她一條腿跪在地面上,一條腿蜷曲著,右手緊貼著圓孔,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向外勾著。也不知勾了多長時間,只聽“哧”的一聲,下水道終于通了,小圓孔處起了旋渦,接著四面八方的渾水都朝這方涌過來,不一會兒地面上沒有水了,淑芬撿拾起地上水漫過去后的殘留物,丟在垃圾桶里,然后擦了擦臉上的污漬。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淑芬將在鋼材廠掙的那點微溥的錢交房租,然后去郵局。而她除了湊合著填飽肚子外從未給自己花過一分錢。一天,由于某種原因,鋼材廠突然停產了,淑芬無奈,到健壯女人家道了謝,又背著鋪蓋卷流落在街頭。
八
這是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料峭的北風颼颼地刮著。
淑芬歪歪搭搭地走著,渾渾沌沌的,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再去干什么。來到十字路口,淑芬突然無意之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正在給過客擦皮鞋,過客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腳伸在年輕男人面前,凳子旁放著一個提包。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仔細地觀察著皮鞋。想著在自己的小村,能穿起布鞋就已不錯了,誰也不知道皮鞋是啥模樣的。淑芬向前挪動了兩步,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她決定也像那個男人一樣給人家擦皮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著,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來到淑芬的近前,坐在小凳子上,把腳向淑芬的面前一伸,說:“可要擦干凈啊!”淑芬蹲在地上,慌忙拿起一塊被里布,學著年輕男人的樣子,先將皮鞋表面的塵土拂拭掉,隨即涂到鞋面上一些鞋油,然后用刷子慢慢地刷勻,再雙手拽著布在鞋面上來來回回地橫拉起來,直到矮胖男人說行了,淑芬才停止。矮胖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角錢來,扔在了淑芬的腳前,起身走了。正在這時,對面的擦皮鞋的年輕男人走過來了,他來到淑芬的近前罵罵咧咧地說:“你是哪里來的野娘們,你他娘的瞎眼啦!這里是老子的地盤,你憑什么在這里擺攤,滾開!”淑芬看著這個擦皮鞋男人的兇狠樣子,默默地收拾一番,來到一個偏僻的墻角處,又伸開了攤。
可這里畢竟是個沒有人流的地方,一天下來也過不了幾個行人,穿皮鞋的更是寥寥無幾。淑芬愁眉苦臉地每天都蹲在這個地方,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幾乎沒掙到什么錢,只能勉強地不讓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天氣越來越熱,淑芬只得在一棵槐樹底下蹲著,這里盡管有陰涼,但還是熱得難受。夏天人們都穿塑料涼鞋,擦皮鞋的生意更慘。淑芬站起身來,煩躁地來回走了幾步,這時她突然看見前面不遠處有許多男人在晃沙子,還有好些人在打地基、運磚塊和石灰,顯然正在蓋房子或建什么工程。淑芬收攤快步來到這里,找到工頭說:“老板,我想在這里找點活干,成嗎?”工頭驚愕地望著淑芬說:“你一個女的,能干什么呢?這里可都是男人的活兒啊!”“沒關系的,我什么苦都吃得上來,讓我推磚、篩沙子、攪石灰都行,我真的能干,不信先讓我試上一天。”淑芬懇切地望著工頭說。工頭沉思了一下說:“好吧,那你就先到晃沙子的那邊去,不行的話就走人!”淑芬來到沙堆旁,拿起一個大篩子,也像別的男人那樣,用鐵锨裝上半篩子,然后端到一個木架上使勁來回地晃起來,黃黃的干凈的細沙水一樣地從篩子里漏下來,剩在篩子里的碎渣子、小石塊、大沙礫等雜質還真不少,淑芬也像別的男人那樣,把雜質倒在一個大坑里,然后又端起了半篩沙子繼續晃了起來。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每天晚上收工后,當淑芬撫著手掌心里的血泡,到工頭那里領取一元錢現金的時候,她的心里便感到一絲絲的欣慰,對一個身有債務而又沒有別的能力的女人來說,這畢竟是不少的錢啊!
轉眼又到冬天了,建筑工程也完工了,淑芬懷揣著積攢的一點錢來到了房東處。當她還清了房租,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準備離開之時,房東突然若有所悟地說:“淑芬,我想同你商量個事,不瞞你說,我媳婦死得早,這幾年,我確實有過幾個女人,但都是水性楊花的賤貨,像你這樣善良、倔強、有志氣的女人我還真是頭一次遇到,請留下來吧,留下來和我一起照管這份家業,我是真心的!”淑芬搓著血口迸裂的雙手說:“房東大叔,我不能留下,我要回故鄉!我要見我的兒子!我要乞求小村人的原諒!乞求孩子和婆婆的原諒!葉落歸根,那里才是我回歸的地方。”淑芬說完,背著鋪蓋卷頭也不回地走了。
寒來暑往,光陰似箭,一晃六年過去了。這時改革的浪潮在全國各地都掀起來了,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發生了巨變。淑芬一邊做著零活,一邊開始走向自己家鄉的方向。
這是自農村實行承包責任制四年后的一個春天,淑芬兜里裝著近幾年攢下的一千元錢,來到了一個城市車站的候車室里,為了省錢,她在候車室的門后邊歇了下來。她伸開鋪蓋卷,頭下枕著小藍布包袱,不顧候車室里的
嘈雜,漸漸地睡著了。她太累了,走了一天的路了,能不困乏嗎?可等她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兜里一千元錢不翼而飛,她一骨碌爬起來失聲地喊道:“我的錢沒有了!我的錢沒有了!你們誰見我的錢啦?你們誰見了?”冷冷清清的候車室里無人答話。這時,她看見另一扇門后的幾個拉腳的男人正在嘀咕著什么,便猛地跑過去,氣惱地說:“是你們偷了我的錢,就是你們!你們還我的錢!”幾個男人聽了立刻向她包抄過來,陰森地笑了笑說:“你憑什么說我們偷了你的錢?你看見了嗎?你這個臭娘們想誣賴我們是不是?欠揍!”淑芬含著眼淚后退著賭氣地說:“我不要了還不行嗎?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說完,她猛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趕忙跑回自己的鋪蓋卷處,發現小包袱還在,便一把抱在懷里,然后又急切地打開,瞪著眼睛從里面胡亂地翻找著,當她找到那張山山和坡坡的照片時,她緊緊地將這張照片貼在胸口,禁不住哭著朝天磕了一個響頭。
淑芬又開始了饑寒交迫、風餐露宿的生涯。她是啊走啊,一邊做著低賤的活兒,一邊堅韌地向自己小村的方向邁進。
九
方老太從噩夢中醒過來了。我這是又在哪里啊?我怎么會在這么一間屋子里呢?這到底是咋回事啊!方老太使勁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想了又想,好長工夫,她才明白過來。哦,我這是在家鄉啊!我回來了,我已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啦,真好啊!正想著,窗外墻頭上的大公雞開始打鳴了,方老太聽著這熟悉、洪亮的催人早起的打鳴聲,激動地扒著窗欞向外瞅,她想看看這只大公雞是什么模樣。可是無論怎么瞅也看不見公雞的影子,于是她披上棉襖,趿拉著鞋拄起拐棍挪到門口邊,打開門向外望,院子里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她這才明白過來,天剛剛黎明,這是頭一遍雞叫。方老太緩緩地回到炕上,又歪在被子里輕輕地睡著了。
方加坡一宿都沒合眼,他知道眼下已快入冬了,他想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家中,可又怕哥哥鬧得大家都不寧,他已傷了哥哥的心,他不想再觸及哥哥那顆灼痛破碎的心了,再說哥哥這已放寬了政策,就是自己去母親那里他不阻攔了。那么母親呢?難道就讓母親孤零零地寄住在五保戶的破院子里嗎?方加坡睡不著,干脆坐起來,點著一根煙,痛苦得不知該怎么辦。妻子桂蘭一覺醒來,望了望方加坡說:“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加坡,聽說這兩天要降溫了,明天咱們一起把這新的一鋪一蓋連同那床壓風被子都送過去吧,再把蜂窩煤爐子點著,裝上煙筒。回頭我去勸勸大哥,如果大哥什么都不說的話,咱就將母親接回來。如果大哥實在不同意,咱們再想別的辦法說服他,你看這樣行嗎?”方加坡點了點頭說:“嗯,就這樣吧,我聽你的。”說完,他掐滅了煙又躺倒在枕頭上睡著了。
第二天,兩個人起床后,洗臉刷牙吃完早飯,桂蘭便把一歲的孩子托付給鄰居,她和加坡分別抱著被子、拿著煙筒、提著早飯向母親住的小院走去,來到門口,他們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進去說:“娘,你起來了嗎?昨晚天氣冷,一定沒睡好吧!”方老太聽見兒子的聲音,高興得手直哆嗦,當她看見加坡身后的桂蘭時,又是緊張又是羞愧,不知說什么好。桂蘭大大方方地說:“娘,這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不要再擱在心上了,別人還都不說什么呢,您老想著它干什么!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不管怎么說,你是加坡的親生母親、我的婆婆,我們做晚輩的盡點義務是應該的。人都有老的時候,這尊老愛幼、勤儉持家,是我們的傳統美德。”說完。桂蘭把飯盒打開,放在方老太面前的桌子上接著說:“娘,這是肉絲面,你快趁熱喝吧!”這邊安頓好,桂蘭又把炕上原來的舊被褥掀掉,鋪上一套新棉被,還在炕沿邊搭上了一個小花單子。加坡將爐子提到院子里,先在爐膛內點燃一些木炭,后又續上煤球,找了一把扇子三扇兩扇,一會兒爐子就生著了。桂蘭看了看窗戶上的幾處風口沖著外面喊道:“加坡,爐子點著了嗎?”“點著了,我這就提到屋里裝煙筒,有事嗎?”“這窗戶紙都破了,凈往里鉆風,我去門市部買點透明塑料布把門窗都再釘一遍。我去啦,一會兒就回來。”桂蘭邊說邊向外走去。加坡把爐子放在炕前,麻利地將煙筒一節一節地用鐵絲捆綁好,再從門上方的天窗處探出去,剛忙完,桂蘭拿著一卷塑料布回來了。她和加坡一個拽著,一個向門窗上釘,叮叮當當地沒多大會兒就弄好了。等桂蘭又把地面掃干凈,桌面收拾利落后,小屋里頓時如春天般地明亮、溫暖,方老太望著這一切,轉過身去,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她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現實,我這個老太婆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啊!方老太嘆息著,剛擦干的淚水又冒出來。桂蘭握著方老太的手說:“娘,您先在這里待幾天,過兩天等大哥和大嫂來了,我們就把您接回去,咱們這個大家庭都在一起團團圓圓地過一個好年。”方老太聽了,傻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方加坡和桂蘭回到自己家里后,加坡在家里等著,桂蘭出了門向大哥方加山家走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桂蘭回來了,加坡趕忙問大哥是什么態度。桂蘭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我去后把這個想法一提,大哥便急了,他說這已經夠對得起老太婆的了,還說……還說我們不要太過分了。看見大哥張牙舞爪的樣子,我也沒敢再說別的,就回來了,唉,這事怎么辦呢!”加坡說:“大哥的工作一直做不通,看來大哥是永遠不會原諒娘了!”
這天,方老太突然病了,一個勁兒地咳嗽吐血。她覺得自己這顆垂危的心臟,弱得像一面被炮火轟得千瘡百孔的破軍旗,實在沒有支撐下去的必要了。方加坡發現后,趕緊請來了醫生,醫生給方老太檢查了一番說:“老人多大年齡了?”方加坡說:“今年五十歲了!”“唉,這位大嬸可不能算老啊!她肯定年輕的時候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這滿身的病就是個證明,心臟也有毛病,已到晚期了,不好治了啊!”方加坡忙問:“醫生,那我們上醫院去行嗎?”醫生搖著頭說:“你的母親如同一架舊機器,里面的零件全壞了,只怕走不到醫院,人就……”方加坡大瞪著兩只眼睛說:“醫生,你是說我娘很快……很快就要不行了?”醫生低著頭提起藥箱說:“年輕人,準備準備后事吧,這人生老病死是常事,想開點,不要太悲傷難過了。”說完出了屋門口,騎上摩托車走了。方加坡回到炕前拉著母親的手強忍著眼淚說:“娘,你只是得了一點小病,醫生說吃點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方老太仰面躺在枕頭上,含糊不清地說:“坡啊!我想見一見你哥,加山能來嗎?”“能!能!我哥這就來了,這就來了!”方加坡說完,看了母親一眼,迅速地向方加山的家跑去。他來到方加山的家里,見方加山正在修煤氣爐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哥,娘快不行了,她要求見上你一面,你就去看看她吧!”方加山冷漠地說:“就這事嗎?她早該死了,有你這個孝子就夠了,還用得著見我嗎?”方加坡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大聲地說:“哥,你別這么拗了行嗎?娘自從回來就一直念叨你,你就讓她老人家安靜地離開這個人世吧,再去晚了,娘就沒了!娘就這一個要
求,求你答應了吧!哥,我給你跪下了!”說完,方加坡雙腿一彎跪在了哥哥的面前。這時,月芹也走上前來說:“加山,去吧,你就遂了她老人家這唯一的心愿吧!婆婆千里迢迢地回來不就是為了見見你們哥倆嗎?你不能讓她老人家帶著遺憾走啊!否則,老人到了那邊也不會安寧的,就算我替婆婆求你了!”方加山聽著月芹的話語,又望著面前跪著的加坡,只得說:“那我就去一趟,不過我決不喊她娘!”“行!行!大哥,你什么都不說都行,你只讓娘看看你,她就心滿意足了!”方加坡站起身來,拉著哥哥就向母親的小院跑,邊跑邊催,“哥,快,再快點!晚了就來不及了!”而方加山就像個木偶似的,極不情愿地在后面跟著,好像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
方加坡連拽帶拉地牽著哥哥進了門,加坡沖到母親的炕前,激動地說:“娘,我哥來了,你的山山來了!”良久方老太沒有動靜,加坡感覺事情不好,急忙伏下身試了試母親的脈搏,發覺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著,他又貼著母親的耳邊說:“娘,哥哥加山來了,就站在你眼前,你快看看他吧!”方老太的頭左右轉了轉,突然發現了站在炕邊的方加山,猛地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驚喜地說:“山山,你是山山嗎?山山,你能原諒娘嗎?”加坡把加山向前推了推說:“哥,喊聲娘吧!”加山面無表情地望了望這個如風中之燭的干瘦老人,像不認識似的,他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的母親年輕漂亮,可這個老人沒有一點我母親往昔的影子,這是誰啊?方老太又是一陣急劇的咳嗽,加坡趕緊扶母親重新躺好,方老太讓加坡把她的棉襖拿過來,加坡不明白母親要做什么,就把那件破舊的棉襖遞了過去,方老太顫抖著手,費了好大勁才撕開棉襖里子上的一個布兜,她從里面摸了一會兒,摸出一疊百元鈔票來,斷斷續續地說:“山山、坡坡,娘也沒有什么可留給你們倆的,這四千元錢,是娘下苦力掙的血汗錢,你們留下吧!”說完,方老太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方加坡望著這些錢,萬箭穿心,他將四千元錢先壓在了褥子底下,強忍著悲痛和哥哥商量如何辦喪事:他想把棉襖拿到一邊去,突然從方老太剛才掏錢的兜里掉出了一疊已發黃的紙條,方加坡并沒在意地走過去了,方加山隨便捏起來剛想扔到地上,這時他無意之中看見上面還有字,他皺著眉頭小心地展開,一張一張地看起來,原來是匯款收據。每張單據上都寫著日期,這一張匯的是5元,某年某月某日:那一張匯的是30元,某年某月某日:另一張匯的是70元,某年某月某日……方加山把這些收據翻看完了一回憶,同九歲那年開始收到錢時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樣的。他傻了!呆了!整個人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難道母親跟收古董的沒有……突然,他返身撲在方老太的身上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喊:“娘!娘!我是你的兒子,您醒醒吧,您再看看我吧!娘,我在喊您,您怎么不答應啊!娘,您醒來吧!您再看我一眼吧!娘,您這是怎么啦?快!快打120啊!加坡,快撥急救啊!加坡……”方老太任憑他怎樣地搖晃,她都永遠地聽不到山山的喊聲了。加坡聽到哥哥的哭喊聲嚇了一跳,待他也把那些收據看完后,立即哭成了淚人。加山伏在母親的身上,越哭越悔恨,越悔恨越哭,那哭聲如冬日的海潮,在小屋里悲鳴、低回。
方加坡同哥哥按照鄉村風俗料理完了母親的喪事。事后的當天晚上,哥倆商量后,拿著那四千元錢來到了村委會。方加山將錢交給村支書說:“大叔,這是我娘臨終前托付我的,讓我把這些錢捐到村委會,資助咱村的貧困戶,這是她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村支書感慨地雙手接過錢,揉了一把酸酸的鼻子說:“方大嫂,好人,好人哪!她心里始終裝著咱們的小村,裝著你們兩個,聽鄰村的一個商人說,就在你母親出走的那一年,他曾在南方的小城里見過你母親,當時你母親衣衫襤褸地正在給人家下苦力,唉,真不知道她這二十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啊!”聽到這里,兄弟倆的眼淚又忍不住滴落下來。
十
第二天,是圓墳的日子,天氣驟然變冷,北風呼呼地刮起來,整個村莊都被刮得昏蒙蒙的土色一片。哥倆扛著鐵锨,拿著供品來到了墳地。
方加山記得母親生前愛吃山芋丸子,那時候所謂的山芋丸子就是生產隊上分了點山芋,自己煮熟后,剝皮去尾,然后再和僅有的或是借的一點白面攙在一起,揉成一個個圓圓的小丸子,在油鍋里滾一滾,炸一炸,就是極好的美味佳肴了。當時母親做熟后,總舍不得吃,等奶奶和加山、加坡都吃完了,若剩下,她就嘗一個,剩不下,就說自己不愛吃,可加山親眼見母親撿鍋里的碎渣渣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方加山還記得母親最愛梳頭,那時候加山小,常看見母親拿著一把木頭梳子,沒事的時候站在暖暖的陽光下,一遍遍地梳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梳通后,再把濃濃的頭發從中間一分為二,在耳根處扎成兩根長長的辮子,讓兩根如麻花似的發辮在后背上拖著,一走一晃動,好看極了。“哥,把火柴給我!”加坡的話打斷了加山的回憶,加山從兜里掏出火柴遞給加坡,然后用鐵锨小心地往墳上一圈一圈地添著土。添完土,加坡點著了燒紙,加山從籃子里拿出月芹炸的山芋丸子扔進了火里,然后又拿出桃酥、冰糖仁、蘋果、橘子、香蕉等,一邊向火里扔一邊默默地想,這些水果和食品也不知道母親生前吃過沒吃過?想到這里,他的眼淚滴落到手背上。他又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和一瓶頭油,看了看,也扔進了火里,他想,若是母親在年輕的時候能用上這把梳子把頭發梳好,再噴上點頭油,一定會比誰都漂亮。方加山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墳前號啕大哭起來,方加坡此時也跪在哥哥的身旁哭起來。方加山越哭越悲痛,越悲痛越想念母親的音容笑貌,也就越懊悔自己在母親最后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為,他直哭得肝腸寸斷,天地震顫,連過路人聽了也無不熱淚盈眶。加坡聽到哥哥那撕人心肺的痛哭聲,他反而抬起頭來不哭了,他知道哥哥有很多病,再這樣悲痛下去身體會承受不住的。看看天已快中午了,加坡攙扶著哥哥,用手絹擦著哥哥滿臉的眼淚鼻涕說:“哥,別哭啦,起來吧!母親見到你了,也和爹葬在了一起,娘的心愿都實現了,娘在地下會安息的。你不要太傷心了,萬一你身體再有個好歹,嫂子、侄子和我都依靠誰去?”方加山依舊跪著抽泣,紅紅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墳頭上壓的那塊被風掀動的燒紙,一動也不動。加坡又附在哥哥的耳旁說:“哥,咱們回家吧,以后還有三七、五七、七七、百日等好多上墳的日子呢,你愿哭,留到那時再哭也不遲!回家吃點飯去吧!”方加山默默地搖了搖頭,又坐了下來,伸了伸麻木的腿,然后將臉埋在膝蓋上,一瞬間,又淚水漣漣起來。加坡見勸不動哥哥,自己獨自提起籃子向家走去。
時辰不大,加坡左胳膊挎著籃子右手提著暖瓶又來到墳前,他放下籃子,從籃子里拿出一個玻璃杯,倒了一杯水,遞到哥哥的手里說:“哥,風大天冷,快暖暖手,喝點水吧!”加山接過杯子,慢慢地喝了兩口,隨著放在了墳邊。加坡又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飯盒說:“哥,這是嫂子給你煎的雞蛋,你就吃一點吧!”加山擦了把眼淚說:“加坡,你說娘在南方給人家做零活或下苦力的時候,她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嗎?”加坡扭過臉去,不想讓哥哥看見自己滿臉的淚水,咬著嘴唇說:“哥,我來時嫂子囑咐我,讓你把飯吃下去,這些天你都成什么樣子了,村里的人看了你都心疼!”加山垂下頭,又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中。兄弟倆就這樣說幾句話沉默一會兒,沉默一會兒再說幾句話,一下午的時間又恍惚間過去了。天空越來越暗,朦朧暮色涌了上來。加坡收拾起東西說:“哥,現在該回家了吧!讓咱娘也休息一會兒吧!”沒想到加山卻說:“我不能走,我走了娘會寂寞的,今晚我要在這里陪伴娘!”“有爹陪著呢!你就放心吧,娘不會孤單的!”“你先走吧,加坡,我還有話對娘說,我說完就走……”加坡深知哥哥的脾氣,自己拿著東西先走了。
當加坡攜著被褥再次回到墳前的時候,他看見哥哥正摟著母親的墳墓,將臉貼在冰涼的墳頭上同母親說著話:“娘,您一定餓了吧!您想吃點什么?我馬上做給您吃!娘,您冷了吧,咱村與您差不多年齡的都穿上了羽絨服,我也給您買一件波司登的吧,穿上可保暖了!娘,咱村跟您這年齡的還有騎‘飛鴿牌自行車的呢,后鄰立升就給他娘買了一輛,我也給您買一輛吧,您若不敢騎的話,我就在后面給您扶著,時間一長您就敢騎了!娘,您回來后不是經常念叨我嗎?好了,我就在您的身旁,我在陪您說話,我還要睡在您的身旁,您的兒子山山就在您的面前。娘,您聽見了嗎……”
加坡悄悄地站在離墳墓一丈開外的地方,他不想打擾哥哥,讓哥哥多和娘說會話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加山趴在墳上睡著了,加坡用兩床被子把哥哥連同墳墓都同了起來,他想哥哥和母親都不會冷了。然后他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像一名衛士一樣護立在母親和哥哥的身旁……
責任編輯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