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瀚
這是一篇獻給我媽媽的文章,也是獻給普天下所有媽媽的文章。
無緣見媽媽那雙漂亮的手
余生也晚——是媽媽生的晚,記事更晚,沒見過媽媽那雙據說很漂亮的手,爸爸自然見過,他說很白很潤,像玉一般剔透,還很小巧——不過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在我的記憶里,媽媽的手好像從來就不漂亮,枯槁晦暗的手背,見不到血管,朦朧渾濁,干澀、蒼老,現在更是像干樹皮一樣,粗糙、皸裂,到了冬天,拇指、食指和中指、無名指的指尖上還貼了藥膠,這些原本白色的藥膠會逐漸變得黯淡,乃至灰黑,于是又換上新的……反正怎么也無法聯想到如玉般白潤剔透。
每次拉著媽媽的手,我心里都有一種悸動,幾乎奔涌而出,如淚水一般,汩汩滔滔,我不能相信自己握著的是一只手,更像是一把缺了橡皮套、長滿鐵銹的鉗子,或者一雙建筑工地上的工用手套,沒有半點的溫婉柔潤,可我知道媽媽的手就是這樣的。記得有一年,我買了一個戒指給媽媽,她很喜歡,戴上以后,媽媽把手伸遠了,瞇著眼細細看了看說:“這戒指放著看看就行了,做生活的手戴,弗相稱?!薄堑?,反差太大,確實不好看。
媽媽說我小時候她沒怎么抱過我——太忙了,分不開身。以前的中國媽媽們似乎都不太習慣擁抱孩子,她們的手主要在家事上了,抱住的是整個家。
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我能想起的媽媽的手,好像都是在做飯、洗衣服、訂紐扣、縫被子、打掃衛生,還有遞給我們錢,給我寄東西,偶爾睡覺前翻翻書,沒幾分鐘她就睡著了,也會想起她試穿衣服時那雙抓著衣服貼在胸前的手,那時候她容光煥發,笑得格外燦爛……
每次我回家前多天,媽媽就開始忙碌開了,電話里永遠樂此不疲地重復一個問題:“你中意吃什個?”總之,在我回家之前一周,她似乎已經準備了可以給我吃一輩子的東西——加上弟弟的就可能是兩輩子。
回家一進門,放下行李,我會給媽媽一個緊緊的擁抱,幾年前,媽媽還不習慣,現在習慣了,并且喜歡。然后她立刻圍上圍裙,去廚房做飯,自然又是放了香菇、肉丁、冬筍、青菜、金針菜……各種好吃東西的一大碗炒年糕,我是個每天吃年糕都不會膩的人,媽媽問我想吃什么,就一定是炒年糕。接下來直到我回北京之前,她那雙蒼老地如耄耋老者的手,會盡其所能地為我做出各種飯菜,她說北京啥好吃的都沒有,我說有的是啊——那只不過是安慰她,她看不上,我也沒怎么看上。有時候我應酬多,沒法在家吃飯(我一點都不喜歡在外面吃飯),媽媽很失望,比我還失望,有時難免吃醋:“你是我生的,轉來一次常在外面?!蔽覠o言以對,只有爸爸笑話她看不開。
大學時,每次寒假結束回校都要坐早班長途汽車,天還沒亮,周遭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只有廚房的40瓦白熾燈亮著,媽媽在做年糕。端上那碗熱氣騰騰的年糕,她就解了圍裙,坐在紅圓桌子對面看著我吃飯,一句話也沒有,只是看著,有幾次甚至什么表情也沒有,怔怔地幾乎有點失神地看著我。每當這時候,我總是埋頭吃飯,不敢抬眼看她。吃完飯,到爸爸床邊,蹲下來跟他說一聲要回學校了。這時候媽媽就默默地站在門邊上,手里拿著我的背包,一句話也沒有,還是有點失神地看著我,接著我要走了,媽媽忙不迭地打開門,踮起腳,把背包的帶子掛在我脖子上。我很快地跨出門口,她站在臺階上,手里已經拿了一盞小手電,高舉著,照亮我的去路,幽光如水,渾濁而靜穆。
那是一雙“多變手”
媽媽勞碌,不過有了她這雙手,似乎什么事情都能解決。二十幾年前,我們家蓋房子,也是媽媽那雙不再漂亮的手和爸爸一起壘出來的,她說自己像燕子啄泥壘窩一樣蓋起了房子。
媽媽勤快而倔犟,認定的事一定要做,不記得她的手什么時候閑過。記得有次過年,年前連續數天都是陰雨夾雪,媽媽的習慣是過年前要把臟被子衣服都洗掉,下雨下雪也要洗,她有句口頭禪:“落雪落鐵也要洗?!毕匆路牡胤皆趹敉?,天空陰霾寒冷,水槽上飄著雪花帶雨,自來水冷得像皮鞭,浸濕了的衣服放在一邊,不到兩分鐘就凍住,但是媽媽的手沒凍住,手背明顯有點發紫,貼著藥膠的手指頭在閃動,打肥皂、刷衣服、擰干、抖散,利落、靈活、有力地來回于水槽和洗衣石板之間
媽媽手巧,她做的飯,我總覺得特別好吃。家鄉的那些小吃,媽媽做得特別好。在家看媽媽做飯是一件開心事,她一邊切東西,我一邊跟她說笑話——她最愛聽我說笑話。有時候請客,她做一桌子菜,客人們都說好吃,還有問某些菜怎么做的,她就低垂了眼簾,靦腆地看著菜盤,笑說道:“我都亂做的?!毕矚g吃她做的飯,她很開心。做飯時不小心傷了手,她就一邊笑著貼創口貼,一邊自嘲:“欠油,再切點肉?!?/p>
媽媽的手慷慨。記得小時候,常有安徽過來的災民,沿路乞討到了天臺,在我們家門口,無論什么樣的乞丐,只要敲門,媽媽都會給他們吃的、穿的,還有零錢,遇到老人還請他們進來坐坐。施舍不是美德,只是施舍,但媽媽不施舍,她給人東西的時候,沒有一點點不平等的居高臨下,常一邊給飯一邊說:“阿吶,這么大年紀了還出來,罪過相?!毖凵窭铩⒃捯衾餄M是憐憫和愧意——仿佛她不能更多地幫助是個罪過。
媽媽的手也很吝嗇,不過只對她自己。她說過:“我是一分私房錢也沒有的。”實際上媽媽管家,家里的錢都由她支配,爸爸不管錢,但他的書癖大抵都是能滿足的,倒是她很少添置衣服什么的,我給的錢,她也都花到家里了。尤其家里窮的時候,也就到衣服店里看看、摸摸衣服過癮,回家艷羨地提起,本來也就是過個嘴癮,爸爸就不由分說,一定要陪媽媽去買了來,媽媽不讓,爸爸就不干,死活要買,還振振有詞:“喜歡就買嘛,回頭就沒了。”媽媽拗不過——心里當是喜歡的,于是才買了。看慣了這樣的婚姻,我總是極難理解那些為錢為房產吵架的夫妻,也幾乎完全不能理解夫妻分財、各花各的家庭——連賬號都不能合一,擁抱得再緊恐怕也是假的。
媽媽這雙辛苦了一輩子的手,還在繼續老去,那手掌更像殘磚一樣粗糙。它不再硬朗如初,多年的勞累使她的手不再健康,甚至顫抖。現在,每年回家去,我會找各種機會,牽住媽媽的手,小時候沒拉夠,現在中年了要多補些回來,盡管每次她都下意識地很快抽回去,但我想她心里定是愿意甚至喜歡的。
媽媽原本就有兩雙手,一雙美之手,一雙愛之手。我記不得小時候見過的那雙美之手,如今,媽媽的手正如她自己,早已青春不再,這雙很小很小的手,那上面皸裂的痕紋,仿佛電腦芯片蓄集了她這輩子的所有故事,見證了一家人的風霜雨雪、窮通賤迭,還有我們誰也無法離開須臾的沫濡之愛。
(摘自蕭瀚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