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霍大俠

黃永玉

霍剛生活在意大利已經許多年。在意大利，他是一個重要的中國畫家。單身居住在已經屬于自己的大屋子里。每年靠創作嚴謹的新潮派繪畫過日子，非常、非常地自得其樂。

一個中國人看來算大、意大利人看來平常的大鼻子，一頭白發，卻穿著件套頭的鮮紅的毛衣。這是他的商標。意大利人也是見怪不怪的，但霍剛走在路上，誰都難免回頭望他一眼。這位畫家的風度是瀟灑而自然的。

認識他快十年了，只有一樣行為是夸張的，就是他酷愛收藏唱片。火焰似的狂熱。要那么多唱片干什么呢?有那么多的耳朵去聽它們嗎，40分鐘聽一片，保守地說，一萬多張唱片，幾輩子才聽得完?不計成本，不計路程，不計精力，為了一張張稀罕的唱片，年復一年，連老婆也耽誤了。

我在米蘭見過他，他在北京見過我，我又在翡冷翠跟他去飯館吃飯，在那個有一兩百年歷史的、我記不起名字的咖啡館喝咖啡。他欣賞我買的皮衣，卻說自己舍不得花這些錢；唱片呢?他倒是像賭徒一樣地激情搜刮。

在意大利，沒有中國人不認識霍剛的。稱他做“霍大俠”。他有一部老車，任何一個人，不管新老，只要有求于他，無論天氣，不管路途，去二百里、三百里外；半夜三更上飛機場，他都樂于幫忙。有不良的負心朋友搬走了他的東西，他說，算了!有粗心朋友把很多行李寄托在他屋里，一去幾年杳無音信，他也說：就這樣吧!人家有難!借他的車，撞壞在一個路邊，打電話叫他自己去取、去修，好友們覺得不忿，他說：沒什么，車子反正很老了。車子老了，倒是他還在開它；他們之間相依為命。

霍剛已經很意大利化了。快樂，坦蕩。用意大利的思維生活。

我不是個搞美術理論的人。我缺乏現代繪畫的概念和分析方法，只覺得他的作品很嚴肅，很有內涵。有心人去作一番研究，一定會得出重要的成果。

這次他開車從來蘭到翡冷翠來看我，我給他找了一個不怕打呼嚕的伙伴同住。那個朋友親口拍著胸脯對我說：“我的呼嚕也很大，只要他不在乎，我是不在乎他的!”

第二天，那位朋友跟霍剛一起來到我的住處，一進門就說：“這位霍大俠的呼嚕，氣勢恢宏，我小巫見大巫，一晚上沒睡!——好家伙!我服了!服了!”

霍剛說：“在外頭睡覺不習慣，若在自己家的床上，旁聽的人就算醒著，也非逃跑不可的!”

霍剛老弟!近來可好?

(節選自《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