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央視《經濟半小時》以“經濟利益催生奧數熱,北京奧數市場規模1年20億”為題,報道了北京奧數培訓市場的行情。業內人士稱,現在辦一個奧數培訓機構,一年少則有數百萬、多則有數千萬的收入。每逢周末和寒暑假,在很多城市的大街小巷,常能看到背著書包去上培訓班的小學生。
記者多方探訪,試圖弄清當前的奧數產業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生態,誰在分享奧數產業鏈條上的利益盛宴。在國家規定小學升初中實行電腦派位就近入學的義務教育階段,是誰操縱了奧數經濟的魔棒?奧數產業鏈給培訓機構、出版機構、學校和學生及其家長帶來了什么?在“全民奧數”的滾滾洪流中,誰有過豐收的喜悅,誰又承受了災難性的苦痛?
培訓班學費上千萬
記者來到某知名教育集團位于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家分部,咨詢奧數班的情況。前臺一位小姐說:小學各年級的數學班講的主要都是奧數的內容,初高中的數學班則是以學校課本為主,提前講高年級的知識。記者問學奧數到底有多大的用處?她說:一個是可以鍛煉學生的數學思維,再一個還可以參加競賽,有上好學校的機會。“小升初不早實行電腦搖號派位了嗎?”記者問道。“但實際上擇校競爭還是很激烈的。只要有機會,誰不想上好一點的學校?”她說。記者又問你們和一些中學名校有合作嗎,她答道:“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在六年級,我們會有推優測試,名次靠前的學生可以上好學校,名額是不固定的。”
她介紹說這家分部配有多個教室,平時晚上和周末都有課,暑期班的報名早已開始。記者問可不可以先試聽一下,回答是不可以,先交學費才可以聽課。“學費多少,其中含不含教材費?”“奧數暑期班和秋季班都是2045元,15次課,每次3小時。根據學生的學習程度,分為基礎班、提高班、競賽班和尖子班。上課用的都是老師的講義,不另外收費。”
在位于中關村的另一家教育培訓機構總部,記者看到前來咨詢的家長很多,雖以數學、語文、英語分設3個接受咨詢和報名的前臺,每個長條前臺都有七八名工作人員,在周末也有些應接不暇。
中關村這家培訓機構有小學部、中學部和售書部。依據其提供的厚厚一沓招生簡章和學習規劃手冊,記者給算了一筆賬。一二年級共招收60個奧數班,900人,每人學費1300元;三到五年級有220個奧數班,3300人,學費2000元;六年級有130個班,3250人,學費1640元,光這些常規班一學期的學費加起來就超過了1千萬元。
另外賽前短訓班、考前沖刺班、分班考試集訓班的收益也有400萬元左右。這還不包括其出售教輔資料和光盤的收入,也不包括英語、作文等其他培訓收入。這等規模的培訓班在北京有四五家。
全國各大中城市的奧數培訓情形大同小異,比如在杭州,據最保守的測算,奧數經濟的蛋糕超過了1億元。杭州主城區三年級到六年級的小學生有8萬人,50%左右的小學生參加了奧數培訓,學費在1300元到1500元之間,4萬學員的學費總計就達6千萬元,還有各類奧數競賽的參賽費、賽前班學費及教輔資料費也有數千萬之巨。
學校是奧數市場的“局內人”
早在2005年,由于中小學“奧數班”過于火熱,并且日趨功利化和低齡化,北京,廣東、河北、浙江、江蘇等地曾紛紛出臺有關規定或采取措施,禁止中小學舉辦收費的“奧數班”并叫停奧賽。表面上被叫停之后,一些公辦名校仍然與奧數培訓市場藕斷絲連,時至今日,名校舉辦奧數培訓機構已非個例,一些學校又開設起奧數特長班。跟重點中學關系密切的“嫡系”培訓班最受家長追捧,在家長們的“占坑”計劃中被譽為“金坑”。
據內部人士透露,目前有資格向名校暗送生源的培訓機構有兩類:一類是知名中學參與主辦的培訓機構,另一類是社會上的民辦培訓教育機構。最受追捧的還是知名中學主辦的培訓機構。而一些社會培訓機構也與名校有“合作關系”,可以“捆綁”名校,更有甚者,據說某些培訓學校也參與部分重點中學選拔考試的出題工作。能夠借此上名校是這類培訓機構招生的一個重要砝碼,如果沒有背后的利益分成,培訓機構不會擁有名校的資源。
名義上取消了入學考試的小升初,對于小學生來說卻格外忙碌,趕場參加各個學校的招生考試,這在各大城市都是一年一度的獨特“風景”。在廣州,除了公辦名校“暗渡陳倉”的選拔考試之外,還有民辦16校的聯考。聯考中數學有20分的附加題。廣州市育才實驗學校相關負責人表示:“我們學校承認這20分,將其作為選拔學生的一個考量標準。”他認為,民辦學校的測試需要體現選拔性質,而數學是最能體現選拔性的科目,最后這20分就是為了增加區分度。
今年6月20日進行的廣州16所民校初中聯合招考,吸引了近4萬名小學生參加,錄取比例將近10:1,競爭激烈程度超過考大學。雖然有的學校稱不一定考奧數,但家長普遍認為,學過奧數才有可能解得了難題,因此紛紛未雨綢繆。以往從三年級才開設的奧數班已經提前至一年級,甚至幼兒園也開設“趣味數學班”為小學讀奧數作鋪墊。
廣東實驗中學的姚老師說:“培訓機構吹噓、家長普遍相信的‘學好奧數,普通數學也得益’或‘訓練數學思維’都是不可靠的,兩者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
5月份,廣州大學附屬中學的“奧數研究基地班”招生,報名者均須交4萬元定金,學生入學報到后,學校將返還定金并給予一定獎勵,如果學生沒有報到,家長所繳款項則不予退還。廣東省教育廳曾發文禁止初中小學搞實驗班、奧數班,特批的只有華南師大附中的奧校。廣大附中的“奧數基地”是掛在廣州大學名下,不管是以什么名目,公辦中小學舉辦奧數班的動力依然不小。據北京一位業內人士透露,不少小學在課后也開起奧數班,有的小學甚至在常規的數學課上都講起奧數內容。
那些與培訓機構聯姻,暗地進行招生考試的學校,是為了規避教育部門的審查。自2006年9月1日起施行的我國義務教育法第十二條規定:“適齡兒童、少年免試入學。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應當保障適齡兒童、少年在戶籍所在地學校就近入學。”
然而教育資源分配不公以及巨大的利益驅動還是令擇校考試潛流暗涌。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記者,奧數培訓班舉行考試是見不得光的,學生們通常被圈在培訓學校內,對外說是上課,實際是在答有奧數的考題,這就是某些重點中學的考試;考試通知時間大都在年前,學校招辦的人會晚上打電話給奧數班的負責人,告知第二天某個時間去考試,然后奧數班立即以短信和電話通知學生家長,但不會告訴家長是哪個學校的考試。這些內情也被參加過奧數培訓的學生所證實。
很多中學名校實際上成了奧數經濟繁榮的幕后推手,如果奧數培訓機構的背后沒有中學名校支撐,眾多家長和孩子就不會趨之若鶩去學奧數。面對利益誘人的奧數市場,教育本身也許已經不是某些學校最關心的問題。
出版機構的奧數風
奧數出版物也是奧數產業鏈條中必不可少的一環,有些出版機構受益于持久不衰的奧數熱潮,出版界的奧數風又對整個奧數市場推波助瀾。做過一些教育圖書的杜康編輯對此感覺很正常,他說:當前出版機構正在轉企改制,市場肯定會成為主要的風向標,正像那些培訓機構一樣,既然應試教育催生了巨大的市場需求,有多少人會主動放棄呢?
在中關村一家培訓機構的售書部,工作人員對記者說:所賣的這些書基本上都是作為培訓班的教材和課外練習,來買書的家長很多。就在記者停留的十幾分鐘內,已見有兩位家長各自選購了一摞書和光盤后離去。這些資料幾乎都是這家培訓學校自編的,有些是正規出版社出版的,有些則不是正式出版物。一本30頁的薄冊子就賣到8塊錢。再加上與培訓班搭售的方式,光賣奧數資料的收益也是相當可觀的。
有一家據說是北京最好的奧校的奧數課本,印數已達13.1萬冊,定價10元,小學階段共有6冊,光這一套叢書的銷售收入就達786萬元。
上海一家大學出版社的一本奧數教材到2008年10月已是第36次印刷,該出版社的奧數圖書累積銷量早在2005年已接近1000萬冊。
奧數圖書多以系列叢書的面目出現,也是為了擴大其市場效應,而且各個年級都一網打盡。原北京一中校長王晉堂說:“許多出版商是吃這個飯的,一套套的奧數教輔材料連續十幾次甚至幾十次印刷。辦班的、出書的、教奧數的,都發了大財。有媒體測算,每年奧數經濟可達幾十個億。這就是奧數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深層次原因吧?這么豐厚的利潤,各方面既得利益者肯定都要拼命維護它。”
記者在北京圖書大廈的三層教輔區,看到有一個奧數圖書專柜,小學、初中、高中的奧數書分開擺放。店員說奧數圖書賣得還不錯,有人專門來找;出奧數圖書的出版社超過40家,圖書種類約130種,價格多在10元到25元。
奧數圖書還有很多衍生品,賣弄的噱頭也很誘人,像“優等生最愛做的1000道數學題”、“聰明孩子最喜歡的700個思維游戲”之類,也都算是奧數圖書的變種。
出版界的跟風現象一直比較嚴重,一本書熱銷,可以帶出一堆“克隆書”來。其他書跟風會讓讀者破費點錢財,奧數書跟風可就有些誤人子弟。奧數圖書出版的浮躁之風,與整個奧數市場的喧嘩之聲“相映成趣”,如同利益盛宴上的饕餮,飽食之后也就顧不得對孩子的成長到底損益幾何了。
競賽組織者的不竭動力
2005年,“奧數”(小學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停賽了;2008年,“華杯賽”(“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停賽了;2009年,“希望杯”全國數學邀請賽浮出水面。也許僅僅是巧合,前兩者被叫停的當年都被曝發生了泄題事件。
有些比較強大的培訓機構在招生時’宣稱可以請到給中學名校出入學考試題的老師或者奧賽命題組的專家前來授課,這是最具號召力的資本。可是如果培訓機構已經強大到如此境地,那么出現泄題就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寧可泄題也想要舉辦下去,而且前仆后繼,生生不息。奧賽的生命力如此頑強,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它不是無償的公益行動。“希望杯”報名費是25元,“華杯賽”報名費曾是15元,“走美杯”(“走進美妙的數學花園杯”)報名費是30元。
對于數以千萬計的小學生來說,想要參賽就得先上培訓班,否則沒有競爭的資本。對于爭強斗勝的培訓機構來說,拿命題組專家做招牌就能成倍地招到大批學生,成倍地給各種奧賽輸送參賽者。
還有一項重要賽事不能不提,它叫“世界少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幾乎是在“華杯賽”被叫停的同時誕生的。其“重要”不在于它有多么權威和多高的被認可度,而在于它是一項晉級非常容易、收費比較昂貴的賽事。它原本也不想通過直接向參賽者高額收費的方式進行,這個賽事成都分賽區的組織者主要是某文化傳播公司的3名員工,其中一位是全國組委會副秘書長,他去年春天在成都和一些中小學老師座談時,還胸有成竹地勾畫了他們的贏利模式,要用四大利潤撐起“新奧數”經濟(他把這項賽事稱為有別于傳統奧數的“新奧數”):利潤之一是授權費、服務費與培訓費,之二是贊助費,之三是推廣費,之四是招生費。
也許當初的設想過于美好,與現實的巨大差距使他們不得不改變計劃。今年的《第二屆世界少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國區)選拔賽全國總決賽通知》有這么一條:“在北京比賽期間接送站、培訓、食宿、參觀、保險、紀念品等費用共計2280元每人(不包括往返路費)。”
一位參賽學生說:“我報名參加了今年的少年世奧賽,通過學校報名,收取報名費10元,晉級以后又花30元參加了晉級賽。其材料竟然是復印的,質量很差。沒想到這次晉級賽又晉級了(這兩次比賽晉級人數太多)。估計到參加所謂‘全國總決賽’得花不少錢。”
一位上屆參賽者說:“我上次去了全國賽,交了1880元(不含機票,我是北京的),結果到武漢比賽時條件很差。本來說好了銀獎選手可以去日本參加世界總決賽,但是我得了銀獎后全國組委會就變卦了,不讓我去日本了。”
數學老師的搖錢樹
“要致富,教奧數”已成業內名言,這句話適用于奧數產業的所有利益方,當然也包括重點中小學的數學老師。一位小學校長坦言:奧數養活了不少人,奧數熱的直接結果便是催生了包括教育培訓、教材出版、房屋租賃等行業在內的龐大的奧數經濟。
在北京一些小學的門口,經常會有人發奧數培訓傳單。重點中學老師做私教是這些廣告的最大賣點,上面明碼標價:“精品數學班,1到6年級,12次課,1800元。”
一些學生家長說:現在重點中學的數學老師以及專職的奧數教練非常走俏,請他們做私教,一個小時的費用至少得100元,有的花錢都請不到。
北京奧數培訓機構的專職教師,月薪在4千元到1.2萬元之間,包含坐班工資、課時費和獎金,兼職教師的工資含課時費和業績提成,數額并不比專職教師少。課時費因教師資歷而不等,普通教師每小時80元到100元,資深老師每小時200元到300元。
奧數培訓火熱,最大的個體受益者自然是數學老師。廣州某省級重點小學的教導處負責人說:幾乎五六成數學老師都是奧數老師,按教育資歷,這些數學老師帶奧數班,上12課時就輕松掙得1000元,資深的達到1500元。做家教的奧數老師一般為三四個人的小班上課,每小時收費為100元到150元;一對一輔導則收費翻倍。兼職做奧數輔導的熊老師說:勤快點的奧數老師,晚間或周末都帶學生,輕松月入過萬。
杭州的一位奧數老師透露,現在各類民辦機構的奧數老師絕大多數由小學數學老師兼職,一些名牌小學的數學老師更是搶手,好一點的奧數老師,在外兼職的收入一年可達5萬到6萬元。一些在家辦班的奧數老師收入更高。知情者以一位杭州較有名氣的奧數老師為例說:“他每天晚上都帶20個學生,每天收入至少1000元,一年下來,收入能達到三四十萬。”
還有一些資深奧數老師編寫教輔資料,在需求巨大的奧數市場上,為作者贏得了巨額版稅收入。奧數圖書的作者,不光有重點中小學的數學老師和專職奧數教練,也包括名牌大學教授和國際奧數委員會委員。有位數學系教授從上世紀80年代末期就開始兼職從事小學奧數教學,并編寫奧數教材,至今也沒有放棄這一行,只不過不直接教小學生了,是給小學的數學老師講課。不知是利益誘惑還是教育責任,促使這么多大學教授鐘情于小學奧數。
奧數不是孩子的盛宴
由培訓機構、學校、出版界、奧賽組織方:數學老師組成了環環相扣的奧數產業鏈,他們喜氣洋洋地圍坐桌前,共同分享奧數市場的巨大蛋糕。
而在他們的對面,托起整個龐大奧數市場的是萬千家長疲憊的身軀和孩子稚嫩的雙肩。
團團進入北京某中學名校已快一年了,他就是憑借奧數在培訓機構代為舉辦的小升初考試中獲勝的。從小學三年級到六年級,家長為他學奧數投入超過3萬元。這僅僅是直接的賬面數字,還不包括所耗費的時間精力,以及耽誤其他事情的機會成本。然而對于孩子來說,對于金錢的概念并不強,他們成長中的收益與損失也不能僅以金錢來衡量。
4年的風雨征途讓團團備嘗奧數帶來的成敗甘苦。他如愿以償了,不但考入了名校,而且在分班考試中又進入了實驗班。所有的苦累和題海煎熬也許可以被成功的喜悅暫時沖淡,但是以后呢?會更不平坦。進入名校后,家長給團團停掉了課外輔導班,但是很多同學依然像以前那么拼命,每天都起早貪黑地聽課做題。團團在本校的初中數學聯賽中被淘汰出局,他遭遇了不同以往的挫折感,頓覺迷茫。進入名校的孩子壓力會更大,更易產生挫敗情緒,在強手如林的周圍找不到自己的優勢和信心,這種環境對孩子身心是很不利的。
與曾經的奧數驕子相比,更多的孩子從一開始接觸奧數就體驗了幾乎難以扭轉的失敗感。“兒子沒精打采地走出來,躲開同學走到我面前,哇的一聲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我聽不明白,我一點兒都聽不明白!’”王女士難以忘懷兒子上完第一節奧數之后傷心的眼淚。
奧數成績太沒譜。原本能考到60多分的龍龍,只因清明節隨父母回鄉祭祖落了幾節課,奧數期中考試成績就滑落到了18分,“我特別怕爸爸媽媽失望,干脆下課時把卷子故意落在位子上,扔了。”
龍龍所在的奧數大班有70人,僅有3人能跟得上進度,大部分同學聽不懂,很多孩子就靠玩文具、發呆或者睡覺來打發兩個小時。
奧數影響的還不僅僅是孩子的自信心問題。五年級學生禹軒,課外參加過幾個“奧數”、“華數”的培訓班,但今年的“希望杯”,他只考了55分(滿分120分),剛夠復賽的分數線。“感覺題目很不對路,有些題完全沒見過。”禹軒所說的“對路”,是指他在課外培訓班里學的那些類型題和公式。一位數學老師說:現在不少競賽培訓班的訓練方式,已經讓學生們在解題時產生了思維定勢,奧數帶給孩子的未必是思維的活躍,反而可能是僵化。
蕾蕾是一個上六年級的小女孩,她媽媽說:“那天蕾蕾舉著小手說‘打倒奧數!打倒奧數’!盡管她已經被一所心儀的重點中學錄取了,而且憑的是奧數成績,但她一點也不喜歡奧數。她的那些小伙伴和她一樣,雖然大都憑借奧數成績被重點學校錄取了,但是他們都痛恨奧數。”
“他們的心愿是把奧數書一本本地燒了!”這就是絕大多數深陷奧數之苦的中小學生的真情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