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及其達成

摘要： 芥川龍之介的《山藥粥》講述了一個身份卑微、外貌丑陋的五位的故事。五位處處受人嘲笑捉弄，可是并不深以為苦，因為他心里始終懷有一個近乎奢侈的愿望，以此為自己灰暗的人生尋找一個存在的理由。當愿望真的實現，他的存在理由也就隨之而失去了。欲望達成前的苦惱與迫切，達成之后的空虛與幻滅，正是芥川在數篇作品都曾涉及的一個主題。

關鍵詞： 欲望《山藥粥》 五位幻滅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新理智派的代表作家，在其三十五歲的短暫人生中，他為文壇留下了一批膾炙人口的杰作。如《羅生門》、《鼻子》、《地獄變》、《水虎》等，都是為中國讀者所熟悉且喜愛的作品。其小說按照題材大體可分為王朝物、切支丹物和江戶物等，風格洗練簡潔，極具藝術技巧。然而，在其明快幽默的行文背后，卻隱藏著明澈冷銳的理智與洞悉世事的滄桑，令人一讀而笑，再讀而思，三讀而覺悲涼。芥川繼代表作《鼻子》之后發表的王朝物《山藥粥》就是這樣一篇小說。

1.主要內容

《山藥粥》是以平安時代《今昔物語》中的《利仁將軍若時從京敦賀將行五位語第十七》為素材而創作的，小說講述了一個侍奉攝政藤原基經的五位的故事。文中的主人公五位并無姓名，所以以其官階作為代稱。小說起首便如此寫道：“在下本不愿寫成‘某位’，滿想弄清是何方人士。偏巧那名兒竟沒能流傳下來。想必是個凡夫俗子，沒資格留名青史吧。”①開篇明義，作者在這個故事中所講的與歷來王朝小說不同，并非高官貴族，亦非才子俊杰，或者紅粉佳人，而是一個普通得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主人公五位其貌不揚，貧窮潦倒，衣著寒酸，因而處處受人嘲笑奚落，就連比他地位低下的人乃至孩童，都可以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偏偏這個五位卻有著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盡情地吃山藥粥。貴族藤原利仁無意中得知，便讓五位實現了這個愿望。可是，當真的面對著香氣撲鼻的山藥粥時，五位卻毫無胃口，連小小的一盅都吃不下去了。初初看來，《山藥粥》仿佛是一個最簡單而有趣的故事。然而，越是讀下去，便越體會到字里行間所隱藏的陰郁與哀傷。雖有官階，但無姓名，主人公那卑微而灰暗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已定下了基調。

2.五位的欲望

正如《鼻子》中的內供禪師因為長著一個長鼻子而為眾人嘲笑那樣，五位也因為他丑陋的相貌尤其是那個紅鼻子而遭人蔑視侮弄。面對著這些嘲笑和輕蔑，五位似乎是全無感覺的，最多也只是說一句：“莫如此呀，各位仁兄！”②然而，他真的是全無感覺嗎？不難想象，在那貌似無感覺的表面之下，隱藏的卻是心靈最深處難以愈合的創傷。當他看到孩子們虐待迷路的狗時，忍不住開口阻止道：“就饒了它吧，狗挨打也會痛呀。”③這句話，恐怕不僅僅蘊涵了五位對小狗的同情，更是因為五位由此而聯想到了同樣遭遇的自己。“也會痛呀”。短短幾個字，卻是五位將自己無端受辱受欺時所遭受的疼痛與創傷，在無意識中脫口而出。而那疼痛，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多的時候是精神上的。正如文中所寫，對于周圍的人來說，“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氣一樣無影無形，眼里就沒有他這個人”。④作為對無視自己存在的眾人的微弱的抗議，五位努力想要為自己如此灰暗而渺小的人生賦予哪怕是一點點的意義。而這種努力，不知在何時，已經轉變為一個愿望，那就是痛痛快快地吃一次山藥粥。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個愿望就已經成為了他人生中唯一的欲望，“不但如此，甚至連他自己都還不清楚，這是他平生之愿。也不妨說，他事實上就是為這盼頭而活著的”。⑤然而在當時，山藥粥是只有在達官貴族們的餐桌上才有可能出現的高級食品，對于地位低微而又貧窮的五位來說，這個愿望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但正是這個不可能的愿望，為五位構建了一個只屬于他自身的小世界。這個世界不為人所知，身在其中，不會有嘲笑，也不會受到鄙視和羞辱，有的只有他這孤寂一身。而他也就此滿足了，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個甚至可以說是卑微到不足道的秘密。這樣的愿望，即便永遠都無法實現，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有一個單純的愿望就好了。這個愿望，只不過是給五位那灰暗的人生賦予意義的事物的一個象征而已。正是因為它，五位才在潛意識中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將如此卑微的愿望與自己人生的意義相聯系，可以說是五位的悲哀。然而，悲哀也好，不幸也好，從這個愿望中，五位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感到了卑微的幸福和滿足。

3.幻滅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五位在貴族藤原利仁的幫助下，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可是當愿望達成的那一刻，他曾因這個愿望而帶來的滿足與幸福也失去了。或許大部分的愿望都是在沒有達成之前才會有著最珍貴的價值，而一旦實現，它的價值也會隨之消減甚至喪失。就在五位面對著“海一般多的山藥粥”的時候，曾經構筑起來那個封閉的小世界也就在瞬間崩塌成粉碎了。而曾經給予他人生以意義的象征性的事物也在同時被無情地剝奪掉了。他再度成為了一個失去存在意義的透明人，沒有依靠，沒有寄托，也沒有價值，而唯一留給他的，除了愿望達成之后的幻滅感，便只有深切的悲涼與凄寂了。之前他之所以可以忍受那樣的屈辱與孤獨，正是因為心中有著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而今卻就連守住這個愿望的最后一點幸福都被剝奪凈盡了。無論他是如何地懷念，如何地回想，也再無法回到那最初雖然孤獨卻幸福與滿足的日子中去了。

同樣，在《鼻子》中，長鼻子的內供禪師在如愿將鼻子縮短后，反而遭受到眾人嘲笑，以至于后悔自己實現了愿望，甚至想要回到長著長鼻子的從前。鼻子也好，山藥粥也好，其實都只是欲望的象征而已。一旦達成，便失去了原有的價值。欲望達成前的迫切與苦惱，達成后的空虛和幻滅，芥川以理智而鋒銳的筆觸，將這一人性的特點刻畫得淋漓盡致。

魯迅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紅樓夢》是大悲劇，因為它里面包含很多令人哀慟的美的毀滅。五位的故事顯然并不具備這樣的美，他外貌丑陋，靈魂也不能說是美好，作者從這個人物身上展露出來的，是懦弱與懵懂。它所講述的，不過是一個平淡卑微的小人物精神上所遭受的摧殘乃至于最終希望的崩塌與毀滅。它沒有震撼激蕩的悲劇力量，只有對于人生的無奈與悲涼。小說的最后，作者以這樣一系列陰郁的句子作了結束：“五品瞧著狐貍吃山藥粥，回想起來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滿依依之情。那時受眾多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兒辱罵‘你個酒糟鼻子！算什么東西！’的他。是穿著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褲，像條喪家之犬，彷徨在朱雀大路上可憐而孤獨的他。但同時又是將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夙愿，獨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⑥流暢而優美的文句，卻充溢著冰一樣寒冷、霧一樣濃重的悲哀，如刃般犀利地刻畫出一個陰郁的靈魂。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芥川龍之介著.高慧勤，文潔若譯.羅生門.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12-23.

參考文獻：

［1］芥川龍之介.高慧勤，文潔若譯.羅生門.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

［2］芥川龍之介.羅生門.鼻.新潮文庫，2000.

［3］宮坂覚.芥川龍之介——人と作品.翰林書房，1998.

［4］國末泰平.芥川龍之介の文學.和泉書院，1997.

［5］西鄉信綱等著.佩珊譯.日本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