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槽頭戰斗》只賣一塊錢。老板當然不是外行,他跟我說:“這書文革版的,要不是品相差,肯定不是這個價。”我巴不得多碰上這種“品相差”的小人書:只不過是封皮撕了一個角,里面干凈平整,舊得自然,不是翻舊的,是印刷出來后沉淀了三十多年的時光使它的紙頁微微泛黃。這樣一本小書多貼心哪。簇新的十成品相書其實并無必要,估計多半有價無市。
這文革版的書畫得還真不賴,翻開讓人眼前一亮。它是集體創作,畫家連個署名也沒落,我們只知道他們是“天津藝術學院繪畫系版畫班二年級工農兵學員、教師”。畢竟是科班作品,尤其還以學生為主,每一幅畫都認真地體現出他們的真材實學——讓學生實習,他們往往相當敬業和專業。他們是由老師帶著去實地寫生搜集素材的吧。有,一幅,“靈芝和二嬸騎著自行車,順著柏油路來到解放軍某部養豬場”,田野邊一排高大的楊樹挺立,這可能就是學生們在途中看到的景象。往鄉下去的路上總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田野,它們流動著在我們的視線中掠過,是沿途的背景,不是目的地,回想起來卻喧賓奪主,可惜當時未能駐足。這幅畫面的鮮明濟楚,記錄了學生們那一天的好心情:野外,高闊的天陰晴不定,茂密的楊樹葉子隨光影變換明暗程度,身邊同伴的臉也是。曠野上吹來的風,帶著透明響聲,從楊樹排成的陣中穿過
靈芝跟二嬸是去養豬場取經的。場里用新發明的“無曲鹽水”發酵飼料喂豬,喂得膘滿肉肥,王二嬸琢磨也學著用這個來喂隊里的大牲口。經取回來了,發酵飼草好學,難的是牲口不吃。都是隊里干活使力的馬、驢、騾,怎肯吃這軟塌塌的粉碎發酵草面?普通的牲口,慢慢也就吃了,倔的、有力氣有脾氣的那匹大黃馬,它連聞都不聞,寧可餓著。別想騙它!它干活時出的力氣是真的。隊里的壞分子趁機吹風,說發酵飼草是蕎麥皮打漿子不沾氣,自古來草膘、料勁、水精神,女人家拿著牲口當玩意兒。聽了這話,最著急的是干活夯實、而思想不夠先進的隊長大壯。大壯說麥收忙,得多加料,可是他犟不過社員們一致支持的王二嬸。
二嬸一把一把地捧著飼草喂馬,抓著草在馬嘴上搓。取兩個餅子搓爛了撒在飼草上,馬也只吃那點沾了干糧的飼草。再怎么辦?“饑糠甜如蜜”,二嬸打算餓它兩天。大壯氣得扔鞭子,到吃晚飯時他端著飯碗來看馬,馬還不吃,他心里好難過,把自己的飯和餅子全倒在馬槽里。
我總是同情動物,尤其不會說話的牛馬。人餓了我不覺如何,牛馬餓了,我心疼它們超過自己——遭孽!它們生來是牛馬,被套著駕轅終日勞碌,吃得指望拿鞭子的主人。我恨拿鞭子啪啪抽它們的人,恨餓它們的人。溫厚的牛,本來不該耕地的馬,順耳俯首的驢,高大而被視為低賤的騾,我默默看著它們,要是附近有草,我總要扯些來喂它們:快吃呀,可憐的。可憐你們一生都不會說:我累,我餓。
我要是進了這個生產隊,準是個落后分子,或者被看作隊長的馬屁精。隊長說得多對啊:“可靠的方法是多喂糧食。”他就是對的嘛:光吃草面,牲口哪有勁?連階級敵人賈拐子,他背著人偷偷抓一把大麥穗給馬吃的時候,我對他都產生了好感,我就像那匹餓久了終于吃到糧食的馬,從胃里到心里都有了暖意……
而馬終究還是給擰過來,吃服了。餓著肚子出去耕一天地,回來,喂發酵飼草也肯吃了。賈拐子在外頭喂它麥穗讓它窩住了食,經王二嬸的手治好,王二嬸就更正確了——既然吃慣了飼草,就再不能夠吃糧食。糧食省下來了,牲口一個個看上去也是膘肥體壯,大黃馬在生產隊里頂一臺拖拉機使。成功了。成功了呀,就是沒人問:馬兒呀,你想不想吃糧?既然發酵飼草這么有營養,那為啥人不吃,要給你吃?
王二嬸高興,社員們高興,隊長也高了興,來寫生的學生們也高興。大家的高興都是真心的,因為后來的結果,要等好些年之后才顯現出來:為什么豬肉不好吃了?為什么土雞蛋不香了?為什么所有的蔬菜,都只剩了形狀不同,味道全一樣了?
要尋找譬如土豆的味道,得到老遠的記憶里去尋:快開中飯了,幼兒園里餓了的我,趴在桌上等待老師一碗碗地盛飯。今天吃什么菜?深色的,一片片的,不會有這么多肉片,那可能是土豆片吧。沒有肉的話,土豆就最好了,香醇濃厚頂事兒,比蘿卜白菜強得多……
那個年頭,我在幼兒園里懷想土豆與肉,那批年輕的藝術學院的學生們則去鄉下采風,向工農兵學習怎樣才能多養豬,讓群眾都吃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