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月26日出版的《文藝報》第二期,刊出《再批判》特輯,反右斗爭的火力更加猛烈,同時,引起《文藝報》領導對于文風問題的高度重視。
張光年在編輯部會上,心情十分沉重,說,關于文風問題自己深有所感,對自己的文風也很不滿意。自己肚子里的貨色少,寫出來的文章空,一片衷忱,滿紙呆相,相當苦悶。說,我們《文藝報》,說空話、發空論的文章不少,洋八股、黨八股積重難返,問題相當普遍。現在毛主席批評我們了,我再也坐不住了。
張光年決定召開大型座談會,廣泛邀集知名作家,造聲勢,引人注目。
為了開好這次會議,張光年編選了一份內部資料《毛主席論文風》,收入毛澤東有關的批示和講話,非常新鮮,非常重要,編輯部如獲至寶。一部分選自1956年初出版的《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的按語。對于編選這本書,毛主席異常興奮,對田家英說,書出版了,我很高興,1949年全國全解放時都沒有這樣高興。編書時,他激情滿懷,認真修改文字,像老師改作文—樣。他給大部分材料重新標題,把冗長累贅、使人看了頭痛的標題改得“鮮明、生動、有力”,“突出文章的主題思想,引人注目”。如把《天津東郊區莊子鄉民生、民強農業生產合作社如何發動婦女參加田間生產》31字的標題壓縮為《婦女走上了勞動戰線》9個字。把《大泉山怎樣由荒涼的土山成為綠樹成蔭、花果滿山》,改成《看,大泉山變了樣子!》。
但是這份材料更多征引的是《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是南寧會議一個重要的成果。毛把他此前在杭外會議上關于工作方法兩次講話,和南寧會議上的總結講話,整理成文,形成文件,下發執行,這就是黨史上著名的《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張光年很快獲得這份文件,發現其中關于文風的幾條意見非常精辟,立即編入這份會議內參,我們人手—份。聲明:只許參考、不許引用。
例如:
“(三十二)開會的方法應當是材料和觀點的統一。把材料和觀點割斷,講材料的時候沒有觀點,講觀點的時候沒有材料。材料和觀點互不聯系,這是很壞的方法。只提出一大堆材料,不提出自己的觀點,不說明贊成什么,反對什么,這種方法更壞。要學會用材料說明自己的觀點。必須要有材料。但是一定要有明確的觀點去統帥這些材料。材料不要多,能夠說明問題就行,解剖一個或幾個麻雀就夠了。不需要很多,自己應當掌握豐富的材料,但是在會上只需要拿出典型的。必須懂得開會同寫大著作是有區別的。
“(三十三)一般說來,不要在幾小時內使人接受一大堆材料,一大堆觀點,而這些材料和觀點又是人們平素不大接觸的。一年要找幾次機會,讓那些平素不接觸本行業務的人們,接觸本行業務。給以適合需要的原始材料或半成品,不要在一個早晨突如其來的把完成品擺到別人面前。要下些毛毛雨。不要在幾小時內下幾百公厘的傾盆大雨。“強迫受訓”的制度必須盡可能廢除。“強迫簽字”的辦法必須盡可能減少。要彼此有共同的語言,必須先有必要的共同的情報知識。”
“(三十七)文章和文件都應當具有這樣的三種性質,準確性、鮮明性、生動性。準確性屬于概念,判斷和推理的問題,這都是邏輯問題。鮮明性和生動性,除了邏輯問題以外,還有詞章問題。現在許多文件的缺點是:第一概念不明確,第二判斷不恰當。第三使用概念和判斷進行推理的時候又缺乏邏輯性,第四不講究詞章。看這種文章是一場大災難。耗費精力又少有所得。一定要改變這種不良的風·氣。做經濟工作的同志在起草文件的時候,不但要注意準確性,還要注意鮮明性和生動性,不要以為這只是語文教師的事情,大老爺用不著去管。重要的文件不要委托二把手、三把手去寫,要自己動手或者合起來作。”
(三十九)學點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
(四十)學點哲學和政治經濟學。
(四十一)學點歷史和法學。
(四十二)學點文學。
(四十七)中央各部,省、專區、縣三級,都要比培養‘秀才’。沒有知識分子不成。無產階級一定要有自己的秀才。這些人要較多的懂得馬克思主義,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科學知識,詞章修養。”
毛主席關于文風的言論,對入股腔的作家說來,無異是一副清醒劑。
“準確性、鮮明性、生動性”,“觀點和材料的統一”這兩條,給我的印象深極了,于今不忘。
張光年讓我們帶上這份資料分頭約請作家與會。 任務布置下來,編輯部立即行動,我們登門拜訪有名望的老作家,聽聽他們的意見,邀請他們出席會議。
拜訪老舍,印象極其深刻。
文聯大樓對面是燈市西口,再往里是豐富胡同19號,老舍的寓所,我去請他。老舍家離文聯大樓很近,安步當車,來來往往,開會或看演出,我常遇見。在禮堂看演出,他靠在舞臺對面的后墻上,雙手固定在拐棍上,聚精會神,面帶微笑,問他對我們秦腔的印象,“是魯迅題寫的‘古調獨彈’嗎?”說他喜歡,他對地方戲很熟悉。老舍非常隨和,微笑永遠掛在臉上,是個能讓你親近的小老頭。
進得家門,滿院子的花兒,像是要迎上來包圍客人似的,進到客廳,仍然是花的世界。老舍便談起花兒來,說報紙的副刊就是一束花,是正席之前的拼盤,正餐上來之前先上拼盤,什樣錦,一菜一個樣兒,邊吃邊喝邊聊,引人入勝。副刊以雜文為主,雜文也是花兒,五顏六色。(言下之意,神態各異的文學藝術何嘗不是如此?此刻我想起,難怪老舍正面墻上懸掛著他自己詩句做的對聯:“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后心愿半庭花。”)
文風問題使他興奮起來,滔滔不絕。我提到去年剛在《收獲》創刊號上發表的《茶館》。《茶館》發表后,帶來一陣驚喜,但是后來彩排請有關部門審查時,聚訟紛紜,包括領導人之間,褒貶相去甚遠,也有主張禁演的,理由是《茶館》為封建社會唱挽歌,遺老遺少滿臺飛,沒有什么進步意義。我說,我們編輯部的同志可喜歡《茶館》了,張光年稱贊說:“《茶館》可是好劇本啊!”《文藝報》還開會討論過《茶館》,都持熱情支持的態度。我說,《茶館》里的語言好,人物活,繪聲繪色,讀來舒服;對白簡直絕了:“大英帝國的香煙,日本的白面,兩大強國伺候我一個人,福氣不小吧?”“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看多么邪門,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動!”難怪李健吾說:“老舍真厲害,用最簡練的語言,最簡練的動作!”陳白塵說:“全劇3萬字,寫了50年,70多個人物,精煉的程度真是驚人!”
老舍沖著我微笑,耐心地聽著,然后說了句:
《茶館》這會兒正排練,準備上演。
我轉達編輯部的意見,請老舍出面主持會議,他滿口答應。他問還有誰參加,我介紹一位他點一下頭,當聽到侯寶林也在邀請之列時,老舍笑了,連說:“好!好!”
我們評論組組長楊志一去過侯寶林的家,侯家住北海后門東官房一帶。楊志薰一帶我登門拜訪侯寶林。提起文風,侯寶林饒有興趣,每個舉例都是一個笑話,我倆前仰后合,他卻一本正經。他愿意到會。后來下鄉,沒有來成。
雖然《再批判》剛剛發表,反右運動火上加油,作家們還是饒有興味地議論文風問題,猜想這可能是上面的意思,似乎領導的興趣逐漸向文藝創作方面傾斜,所以,開會討論文風,作家們沒有不熱烈擁護的,表示滿肚子的話要說,認為文風問題早應該好好改造一番了。
會議地點設在文聯大樓地下室的文藝茶座(“文藝茶座”在1957年時是《文藝報》雜文專欄的欄目名),開會時間:1958年2月15日下午。
座談會是因為毛主席修改《再批判》對文風提出批評才召開的,可是會上不便于公開這封信。毛主席在信里批評張光年等三位主編:“按語較沉悶,政治性不足。你們是文學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喚起讀者注目。近來文風有了改進,就這篇按語說來,則尚未。題目太長,‘再批判’三字就夠了。請你們斟酌一下。”又說:“用字太硬,用語太直,形容詞太兇,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這些話不便公開,但此次會議是對毛主席這封信的積極響應和表態,所以,張光年在會上發言時,只是約略地透露了一下,發表時沒有完全按記錄整理,特意另寫了一篇,注明“書面發言”。張光年在“書面發言”中寫道:“評論文章,首先要求判斷準確,言之有理,有說服力。文章寫得生動些,群眾化些,才能在群眾中發生應有的效果。可是返躬自省,很慚愧。我們寫文章,政治性不足。我們是搞文學的,文也不足。我們的文章平淡無味,不足以引起讀者注目。我們拿起筆來打敵人的時候,往往用語太直,用字太硬,形容詞太兇,離開‘惡毒的誹謗’、‘猖狂的進攻’之類的詞句,似乎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字面上尖銳,實際上沒有力量。這說明我們的頭腦僵得很,我們還沒有從教條主義、黨八股的束縛中完全解放出來。因此,需要整風。今天的會,請了好些名師來,幫助我們這些文風上毛病很重的人來一次整風。”發言里面,張光年巧妙地滲透進毛主席關于文風的言論,以“引起讀者的注目”。
出席會議的“名師”有:老舍、臧克家、趙樹理、葉圣陶、謝冰心、方令孺、宗白華、林庚、吳組緗、陳白塵、朱光潛、王瑤、郭小川、胡可、陳冰夷、李希凡、戴不凡、張真、鳳子、張光年、侯金鏡、陳笑雨。
座談會由老舍先生主持。
老舍說:“要為人民服務,就得說人民的話,寫出來人民看得懂,愛看。”臧克家說:“毛主席寫文章、說話都不落常套。他不說‘社會主義—定勝利’,而說‘東風壓倒西風’。他不說‘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而說‘我們社會主義陣營也應有個頭,這個頭就是蘇聯。’這樣說法生動新鮮而又活潑。‘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這些話情意俱到,多么富有文學意味!”趙樹理說:群眾把“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唱成“自由之神在宗清閣上。”侯寶林諷刺我們有些話劇的對白和腔調:“天哪,你讓我怎么辦哪!”(學侯的腔調,眾大笑)老舍說,在蘇聯告別宴會上,一定讓我講話,我說我是家里最落后的人,拿俄語來說,孩子們全會,就我不會,他們笑我,我只好說:“我是北京市中蘇友好協會的副會長!”這下子才恢復了父親的尊嚴,上臺擁抱我。如果我上去說“為什么什么而斗爭”,人家不能不鼓掌,但多少有點“鼓”不由衷吧!(全場大笑,長時間的活躍)吳組緗編了幾句念給大家:“四大皆空,一竅不通。裝模作樣,言不由衷。詞句別扭,章法雷同。廢話連篇,術語無窮。千山萬水,霧閉云封。”朱光潛在談話里專門批評了洋八股。
座談會記錄和書面發言公開發表時,張光年擬了一個出奇醒目的標題:《反對八股腔,文風要解放!本刊舉行文風座談會,大家起來聲討八股腔》。我心想,光年同志啊,毛主席剛剛批評你寫的按語“題目太長”,“‘再批判’三字就夠了。”你現在的這個題目,不是又寫長了嗎?
1958年當時,反右斗爭仍在殘酷地進行中,《文藝報》剛剛發表《再批判》,意味著又一次批斗高潮即將到來,正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插進來一場新戰斗:破除八股、解放文風。黨八股、八股腔,人人憎惡,該反,但不是時候,更不能喧賓奪主。然而,毛主席信中點名批評張光年們“文也不足”,“近來文風有了改進,就這篇按語說來,則尚未。”張光年坐不住了,三位主編報請周揚積極配合,像延安時期“反對八股”以整頓學風和黨風那樣再批判、再轟動一番。然而,時候未到。1958年當時,反右壓倒一切,《文藝報》此次會議雖然轟動一時,結果難以深入。大批判如火如荼,“大字報語言”格外吃香,大報大刊上的文章求“狠”不求“準”,不但“準確、鮮明、生動”談不上,而且“用語太直,用字太硬,形容詞太兇”更來勁,“觀點”比什么都重要,哪里顧得上什么文風!
文風問題,不堪回首,50年來,困惑久矣!
當然,不僅僅是文風問題。一當作家明白文風服務學風,政風管著學風,根子都在黨風,發現實踐檢驗著黨風、政風和學風,文風本身的確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時,文學已經進入文革后的新時期。裝腔作勢,借“無限忠于”和“斗斗斗”嚇人的一套成了過街的老鼠,不進行文風改革,文學只有死亡。
碰過不少釘子之后,慢說那種“在什么的什么下”、“取得了什么的什么”、“難道什么是什么的嗎?”的強詞奪理應當休息,一臉殺氣、故作危言的招式也應極力避免,代之以娓娓道來和親切平等的對話。在多元互補競自由的創作局面下,我們不妨寫得人性化一些:平和自如,理趣盎然;情意真摯,痛癢相關;自圓其說,入耳入腦;要言不繁,先求清通后波瀾?若能以片言警策醒豁耳目,那才真叫不枉今生“老成精”了。
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