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師在書房中踱來踱去,忽然很自得地對我說:“我仍然常常做夢,夢中又回到了少年時光,我跑得很快,快到雙腿離地,竟然飛起來了。我常會在夢中飛起來。”
很多年過去了,我仍記得很真切,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窗外的天幕上鑲嵌稀疏的星星,幽光瑩瑩就像藍寶石。我們在暖色的燈下閑談。我很驚異他有這樣一個奇夢。
當時郭老師剛退休,他腿腳很好,整天像行腳僧一樣,一會兒在張畔,一會兒在鎮靖,一會兒又跑到了西安,一會兒又移駕到天水,他一直閑不住,還多次說要幫我做點事。那時他還沒有蓄長髯,跡近儒墨,整天忙忙碌碌,要為老學生解困釋紛,還要為新學生授業解惑。蓄胡后飄飄然又是一派道家氣象,但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他仍然有夢。
歷史時期的陜北三邊其實是很蠻荒的。一直到我負笈離家時仍然很凄涼,那已是1979年了。我們這些自足的三邊土著少年,對外部世界知道得很少,關心得更少。記得1976年打倒“四人幫”時的一個笑話,游行隊伍跟著喊的口號是“打算四幫人”,后來傳言說喊錯了,糾正成“打倒四人幫”,大家也沒有多思考,附和的口號仍然義憤填膺,響徹云霄。
給封閉的三邊不斷帶來新空氣新信息的是幾批外來文化人。早期的傳教士在小橋畔蓋起了教堂,傳來了基督教的福音。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知識分子和轉戰陜北的革命力量,對三邊影響更大,除了政治體制上的翻天覆地外,把掃盲識字也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運動,這種社會實驗從后現代的眼光來看仍然可圈可點。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大批遷徙來三邊的文化人,沒有引起學術界的注意。這就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的知識青年下鄉運動,只不過三邊地區分配來的外地知青很少,只有本地縣市城鎮的小部分知青下鄉。三邊地區持續較長、影響較大的是另外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下鄉運動。那是從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延續到文革時期分配工作的外地大學生。當時中國高等教育還沒有擴招,每屆畢業的大學生很少,作為高端人才確實很金貴。為何能把這些精英分配到偏僻落后的三邊呢?除了國家的政策外,恐怕與這批人的家庭成份,個人言行有關。家庭成份如是地富;在校期間再有過一兩句不合時宜的言論,甚至沒有能積極投身當時各種轟轟烈烈的運動,都有可能被選中貶謫在邊遠落后的地區。
來到山禿水陡、黃沙滾滾的三邊,對那些風華正茂的外地大學生確實是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流放,但對三邊土著子弟卻是一件幸事。這批大學生絕大多數都被分配到剛剛成立的幾所中學,有些還是這些學校創辦時的見證人。
于是剛剛成立不久的靖中、定中,就師資力量而言,真是很雄厚。他們的學緣與地緣結構不光比現在陜北的學校合理,甚至與同時期關中的學校相比也更合理。柳宗元被貶永州、柳州對他個人是不幸,但對衡湘以南的子弟卻是幸事,經他“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三邊的幾代父老恐怕都不會忘記曾在靖中執教的外來教師,像辛新華、李篤志、郭延齡、楊正泉、黃海、張鳳玲、石玉瑚、連奎……一長串名字。每個當年的家長或學生、或先做學生又做家長的三邊人,都能講出許多這些老師課堂上的豐采,生活中的逸聞趣事。質木的三邊人一講到他們的這些老師,總是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有些夸飾。譬如說某某課講得多神奇,某某口音又是多古怪,某某在生活中又鬧了那么多笑話。說辛老師講課從不打開教材,說連老師演題從不看學生,說郭老師不光會背所有的課文,連地圖上出現外國地名的自然形勝、物產礦產、人口數量也能脫口而出。
僅靖邊中學一地十多年間積聚了從全國各地來的幾十位大學生從教,師資隊伍堂堂正正,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可惜隨著改革開放,政策寬松,這批人才紛紛離開,一時風流云散。校園里再也聽不到過去的南腔北調了,一哇聲都是純正的鄉音。年前在西安的一次聚會中見到了高振發老師,穿著打扮像個土氣的煤老板,操一口粗溜的陜西話,讓我感慨萬端,也有一絲失望。他不知道當年的那個交大高才生,雖然講一口我們基本聽不懂的上海話,但他與和他出入成雙的女播音員一起,在學生中有一大群粉絲。他們的作派勾引起學生的無限遐想,有多少學生把他們的生活作為追逐的青春夢。高老師放飛了我們的夢想,但他自己卻又回到現實中了。
與高老師的理工背景不同,郭老師濃厚的人文情懷使他與三邊這塊土地再也分割不開了。他也是少數未離開三邊的外省人之一,在靖邊娶妻生子,使他在弘傳外來文化的過程中,自己又融入到了本土文化中了。
郭老師喜歡向我們念叨,說他年青時本想報考藝術院校,因家庭成份等等,未果。但他長期在語文教學的同時,并沒有放棄藝術表演實踐。元旦、春節和其他大型慶典時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演出《夫妻識字》、《十二把鐮刀》等保留節目時,那份專注敬業,那種神采飛揚,那種本色當行,恐怕已成為靖中教師中的絕響。在那個除了政治領袖沒有藝術名星的年代,我們這些中學生對文化的“星夢”就是這樣奇妙地孕育著。
一個教師要有堅實的專業基礎,能準確全面地傳授相關專業的知識譜系,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這僅僅是一翼。還有另外一翼,就是帶領學生去暢想去想像去憧憬,去領略外邊五彩繽紛的廣大世界。外地來的老師給我們靖邊土著子弟插上了雙飛翼,讓我們去飛。郭老師則不光給我們安裝了設備,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和我們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