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永別了,武器》中的“冰山原理”初探

摘要: “冰山原理”是海明威畢生創(chuàng)作經驗的總結，其要點是厚積薄發(fā)、精練文字，海明威在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始終堅持這一原理。本文以海明威的代表作《永別了，武器》為例，通過對關鍵章節(jié)的“細讀”，闡明“冰山原理”在揭示該小說反戰(zhàn)主題中所起到的作用。

關鍵詞: 海明威 《永別了，武器》 冰山原理 反戰(zhàn)主題

對美國文學稍有了解的讀者都知道海明威的“冰山原理”，不過海明威并非文學理論家，“冰山原理”不是抽象系統(tǒng)的創(chuàng)作論，而是他創(chuàng)作經驗的總結。海明威第一次談及“冰山原理”是在1932年出版《午后之死》后。在談到小說家哪些有必要寫、哪些沒必要寫時，他說:

“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很有數(shù)，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東西，好像作者已經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一個作家因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東西，他的作品只會出現(xiàn)漏洞。”[轉引自董衡巽:122]”

1958年，他在回答《巴黎評論》記者的問題時，再次強調他的“冰山原理”:

“我總是試圖根據(jù)冰山的原理去描寫。關于顯現(xiàn)出來的每一部分，其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這是并不顯露出來的那部分。”[同上]

他緊接著以《老人與海》為例，說本來這篇小說可以長達一千多頁，寫上諸如每個人物如何謀生、受教育之類的內容，但他統(tǒng)統(tǒng)刪去了，目的就是要加深“冰山水面以下的部分”。

不難看出，海明威的“冰山原理”有兩個要點，一個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應該非常了解自己要寫的素材，力求做到厚積薄發(fā)，另一個是要文字精練，言有盡而意無窮，蔓枝雜葉務必刪除干凈。只有這樣，作品才能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才有余味。海明威的小說含有大量的潛臺詞，非常耐讀，這正是他強調含蓄凝練的“冰山原理”的完美體現(xiàn)。

《永別了，武器》富有強烈的反戰(zhàn)情緒。整篇小說為五部，共四十一章，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告別戰(zhàn)爭，第二部分是告別愛情。小說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意大利戰(zhàn)場為背景，通過美國中尉弗利德里克·亨利的第一人稱敘述，講述了戰(zhàn)爭如何毀滅人的精神、扼殺青春和愛情、人與人之間無謂的相互殘殺的情景，鮮明地揭示出作者本人的反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主題。我們不妨從小說中節(jié)選幾個片段進行“細讀”。

且看小說開篇:

“那年晚夏，我們住在鄉(xiāng)村一幢房子里，望得見隔著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鵝卵石和大圓石頭，在陽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處一泓蔚藍。部隊從房子邊走上大路，激起塵土，灑落在樹葉上，連樹干上也積滿了塵埃。那年樹葉早落，我們看著部隊在路上開著走，塵土飛揚，樹葉給微風吹得往下紛紛掉墜，士兵們開過之后，路上白晃晃，空空蕩蕩，只剩下一片落葉。……

冬季一開始，雨便下個不停，而霍亂也跟著來了。瘟疫得到了控制，結果部隊里只死了七千人。”[海明威:5—6]

眾所周知，《永別了，武器》的出版使海明威躋身大師行列，而小說的這個開頭更是受到了評論界的一致稱頌，是體現(xiàn)海明威文體風格的一個范本。有位著名評論家在讀了連載的第一部分后即寫信給海明威，說:“你這部書開頭如同托爾斯泰那樣的寫法——寫得舒緩、深沉。第一章是一首華麗莊嚴的詩。”[轉引自董衡巽:104]這一評語委實中肯。初次閱讀這段文字，感覺像是欣賞王維的詩，有遠山，有平原，有近河，還有紛紛飄落的樹葉，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海明威曾經說過，他想在散文中寫出詩來，認為這是散文的最高境界。事實上，確實有批評家在感動之余把這段文字改寫成詩歌。

但是在第一人稱敘事者客觀的敘述后面，海明威真正想傳遞給讀者怎樣的信息?畫面是明麗清朗的，還是晦暗不明的?清澈湍急的流水，飄零的樹葉和行進的軍隊之間有什么關系?“樹葉”(leaves)這個單詞重復了四次，這其中大有深意。本來花開花謝、草生葉落是自然界中的正常現(xiàn)象，但在這個語境中，卻是非同尋常:副詞“早”(early)透露了個中信息。為什么樹葉會“早”落?我們可以從“塵土”(dust)的三次重復使用得到答案，而塵土飛揚的原因就是“正在行進”(marching用的是現(xiàn)在進行時，重復兩次)的部隊。實際上海明威要告訴我們的是戰(zhàn)爭給世界帶來的毀滅性的消極影響:自然界的時令變化因戰(zhàn)爭而發(fā)生混亂。這一切都不是作者直接敘述出來的，而是借敘事者亨利的眼睛看出來并以冷靜客觀的語氣敘述出來。作者并沒有主動明示其中的錯綜復雜的因果關系，而是用一個個and連接的并列句將所見原原本本地錄寫下來[海明威:7—8]。這正是海明威文體的一個突出的特點。

接下來看第一章的結尾。時令從開頭的“晚夏”轉換到了“初冬”，冬雨綿綿，霍亂肆虐，雖然疫情得到了控制，軍中仍死了七千人。凄風苦雨，尸橫軍營，慘淡的畫面觸目驚心。敘事者給出了軍方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卻用了一個修飾副詞“只”(only)[同上]。前面說過，海明威在創(chuàng)作中對形容詞、副詞的使用少之又少，那么這里的副詞當如何理解呢?還是用海明威的“冰山原理”來解釋吧:如果說“軍中七千人”是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那么潛在水中的“八分之七”呢?至少有兩點值得思索:第一點，這里敘事者給出的是軍方/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只”所采用的是官方的口氣，而官方為了息事寧人，肯定要盡量壓低數(shù)字，而事實上因霍亂死去的士兵和軍官肯定要遠遠高出公布的數(shù)字;第二點，“軍中”的數(shù)字是這么多，那么不在軍中的平民的死亡數(shù)又是多少?不妨更進一步，一場霍亂造成的非戰(zhàn)斗性減員如此之多，那么在前線戰(zhàn)場上的實際戰(zhàn)斗性減員的傷亡人數(shù)更是不計其數(shù)了。一個副詞將戰(zhàn)爭的殺戮之殘酷性質表現(xiàn)得如此充分，堪稱神來之筆。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諷，而反諷也是海明威常用的手法之一。

由此分析不難看出，小說第一章為整部小說設定的主題——厭戰(zhàn)、反戰(zhàn)。不過，與其他反戰(zhàn)小說不同的是，海明威并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場上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實戰(zhàn)場面，而是把矛頭直指向帝國主義的戰(zhàn)爭宣傳。請看小說第三部第二十七章的節(jié)選:

“……我每逢聽到‘神圣’、‘光榮’、‘犧牲’等字眼和‘徒勞’這一說法，總覺得局促不安。這些字眼我們早已聽過，有時是站在雨中聽，站在聽覺達不到的地方聽，只聽到一些大聲喊出來的字眼;況且，我們也讀過這些字眼，從人們貼在層層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讀到過。但是到了現(xiàn)在，我觀察了好久，可沒有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謂光榮的事，并沒有什么光榮，而所謂犧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場，只不過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裝進罐頭，而是掩埋掉罷了。有許多字眼我現(xiàn)在再也聽不進去，到末了，只有地名還保持著尊嚴。還有某些數(shù)字和某些日期也是如此，只有這一些和地名你講起來才有意義。抽象的名詞，像‘光榮’、‘榮譽’、‘勇敢’或‘神圣’，倘若跟具體的名稱——例如村莊的名稱、路的號數(shù)、河名、部隊的番號和重大日期等——放到一起，簡直令人厭惡……”[海明威:203]

這段節(jié)錄出現(xiàn)在第三部第二十七章。在這一章，亨利傷愈后離開了熱戀中的凱瑟琳重返前線，在曾經激戰(zhàn)正酣的戰(zhàn)場培恩西柴高原上遇到了意大利小伙子吉諾(Gino)，兩人談論戰(zhàn)局、軍事部署，以及意大利軍隊在夏季所遭受的損失。吉諾是個愛國青年，認為雖然節(jié)節(jié)敗退，但意軍“夏天的戰(zhàn)斗可不能算是徒勞的”。亨利“一聲不吭”，但“徒勞”一詞卻引發(fā)了他的思緒，于是便有了這段揭示小說反戰(zhàn)主題的著名的內心獨白。

《永別了，武器》發(fā)表于1929年，此時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已經有十一年，人們對于戰(zhàn)爭的本質的認識已經非常充分，而在美國厭戰(zhàn)情緒達到了頂峰。美國人在一戰(zhàn)開始時坐山觀虎斗，同時供應交戰(zhàn)國雙方武器。當他們眼看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時，便撕下和平的假面具，聲言要去“使這個世界的民主得到保障”，廢除專制統(tǒng)治和軍國主義，建立起一個國家間的聯(lián)盟或協(xié)會去代替陳舊的外交上的角逐，實際上是美國政府力圖保持歐洲力量的均勢[愛德華:27]。戰(zhàn)爭動員甚囂塵上，“神圣”、“自由”、“光榮”等口號不絕于耳，廣大優(yōu)秀青年應該被送到歐洲戰(zhàn)場去“磨練”，能上前線就要英勇作戰(zhàn)，沒到服役年齡的應該參加紅十字會的工作。海明威正是在這樣的動員下去意大利開救護車的，而小說中的亨利則擔任了救護隊軍官的工作，雖然工作上盡職盡責，但目睹的卻是毫無意義的殺戮。在其后著名的卡波雷多大撤退的章節(jié)中，意大利憲兵的濫殺無辜，甚至亨利本人因美國口音被當成德軍奸細差點被處死，他當逃兵、與戰(zhàn)爭單獨講和也就不足為奇了。值得注意的是，“村莊的名稱、路的號數(shù)、河名、部隊的番號和重大日期”基本上全是具體的專有名詞，正是冰山的那“八分之一”，而深深地潛在底下的“八分之七”需要讀者的參與，給讀者留出了豐富的想象空間。

與德國作家雷馬克《西線無戰(zhàn)事》之類的反戰(zhàn)小說不同的是，海明威并沒有把希望寄托在戰(zhàn)后的和平生活上。他認為戰(zhàn)爭不僅毀滅了人們的幸福，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幸福可言。在他看來，人好比“著了火的木頭上的螞蟻”，雖然“有幾只逃了出來，身體燒得又焦又扁，不曉得該爬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數(shù)還是朝火里跑，接著又往尾端爬去，擠在那還沒著火的尾端上，到末了還是全部跌在火中”[海明威:354]。在這幅“世界末日”的圖景中，無人得以幸免:“世界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海明威:271]。因此，戰(zhàn)爭中的愛情也只是片刻歡娛。在小說的最后，亨利和凱瑟琳在瑞士享受過短暫的寧靜之后，這個世界還是沒有放過他們:嬰兒胎死腹中，心愛的戀人死于產后大出血，只留下敘述者與“石像”般的遺體告別，然后孑然在雨中走回旅館。海明威把主人公極度悲痛的心情外化為機械麻木的動作，留下充分的空間由讀者去填補，可謂神來之筆，而將一戰(zhàn)之后彌漫的對于資本主義文明的悲觀迷茫情緒于無聲處深刻地表達出來，真可謂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二十世紀是一個批評的世紀，各種派別的文學理論風起云涌，從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從精神分析到結構主義，從存在主義到現(xiàn)象學、闡釋學，再到后結構主義，從女權主義、新歷史主義再到生態(tài)批評，真可謂是百花齊放，各領風騷。在這種背景之下，對海明威作品的評論經歷了相應的幾個階段，從早期的社會歷史批評、傳記評論，到中期的結構主義與敘事學的文體分析，再到后期的女性主義批評、文化研究，文學批評家?guī)缀跎婕傲撕Ｃ魍槿藶槲牡姆椒矫婷妫岢隽嗽S多理論，典型的有“重壓之下的優(yōu)雅”、“準則英雄”、“負傷/創(chuàng)傷理論”、“雌雄同體說”等，不一而足。但是有一個例外，這就是解構批評，海明威的作品無法解構，解構論者對海明威也沒有多大的興趣。究其原因，乃是因為海明威對美國文學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文體上:他形成了適應新時代的“海明威風格”，對美國小說語言風格的變革起到了開風氣之先河的作用。他繼承了馬克·吐溫的傳統(tǒng)，將中西部語言引入小說，達到簡潔、明快、含蓄的效果。他倡導的“冰山原理”則強調作家創(chuàng)作應該厚積薄發(fā)，精練文字。他的文風一反亨利·詹姆斯的晦澀冗長，獨樹一幟。他采用電文式的短句，刪去可有可無的形容詞，直截了當，平白易懂，對話簡潔凝練，具有樸實無華的美感。他善于用聲、光、色構造出純真而深沉的意境。現(xiàn)任“海明威基金會與研究協(xié)會”主席艾倫·約瑟夫指出，海明威的文體是“獨創(chuàng)性、省略與視覺化三者的結合”。正如瑞典皇家科學院在頒獎詞中所說的:“海明威作為我們這一時代偉大文體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在近二十五年的美國和歐洲的敘事藝術中，具有明顯的重要性。這一重要性，主要在于他那生動的對白、語言增減恰到好處，既使人易懂又達到令人難忘的境界。他又以精湛的技巧，再現(xiàn)了口語中的一切奧妙……”可以預料的是，作為二十世紀散文文體大師和虛構敘事作品形式的革新者，海明威仍將不斷受到評論家的重視，《永別了，武器》也將與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受到閱讀大眾的推崇和喜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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