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點的時候,女兒剩下了小半碗粥。收拾飯桌的時候,看到那殘留的粥,心里突然一緊。
我本不是一個具有悲天憫人情結的人。按照慣例,這小半碗粥應該是倒掉的。因為我住的是商品房,沒有飼養小動物的習慣,家里就三口人,吃剩下的食品一般都是要丟掉的。
可是現在,端著那半碗粥,我突然有了燙手的感覺。記得小時候,母親在世的時候,剩下的飯菜都要倒進一個舊臉盆里,然后喂豬或者喂羊。家里的雞、狗、鵝、鴨,總能將我們吃剩下的殘渣剩飯一股腦兒消滅光。其中,最不檢點的是鴨子,它們吃東西總是弄得滿地都是。最讓人憐惜的,則莫過于羊了。它們總是很小心地吃干凈,然后把臉盆的邊兒用舌頭舔干凈。
可是現在,我的身邊沒有一只家畜或者家禽。這半碗飯,讓我感覺左右為難。
記得小時候,家里食物并不是那么充足的。一年到頭,也就是過春節能夠吃上白面。其余的時間,大家都在吃地瓜或者玉米。地瓜窩窩和玉米窩窩是我童年不能抹去的記憶,上個世紀70年代的后期,身為民辦教師的父親曾經把地瓜煮熟之后切成片晾干,放到冬天的時候在煤球爐子上烤熟了給我們吃。那,好像也是可口的糕點。20世紀80年代初,農村興起了責任制。我們家里分到了一輛地排車、一把揚場用的木锨、一把大掃帚以及5畝地。這些東西讓我們全家興奮了很久。母親總是說:“人勤地不懶,不要辜負了土地……”
因為身體不好,再加上勞累的緣故,母親在我10歲那年就去世了。1984年的夏天,驕陽似火。我和父親以及七十多歲的爺爺在地里割麥子,因為家里缺少干活的人,我們的速度比起鄰居來總要慢一些。而在農村,家家戶戶在“三夏”和“三秋”農忙的時候,總是要暗暗較勁,比一比的。那個三夏,父親的后背被曬得黑中透紅。尤其是兩個膀子,因為陽光強烈的緣故,被曬得出了亮晶晶的血泡。那血泡在太陽光下晶瑩透亮,一碰就疼得揪心。
我還記得自己7歲的時候,曾經和母親以及妹妹到玉米地里撕秫葉。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地里很靜。鄰居們都收工回家吃飯去了,我們娘仨還在靜靜地干活兒。記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母親輕輕地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那聲音很是蕩氣回腸,唱到激越處,卻分明有一種撕裂大帛的感受,又仿佛是瀑布從高空而落,水珠灑落松林。
因為來自于農村,我對糧食的感覺總是比孩子要親切得多。畢竟,在城市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過稼穡的經歷。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有時候搞不清小米和高梁的分別。也很少能夠弄清楚綿羊和山羊的模樣。在孩子的眼里,能夠熬粥的,都是糧食;碗里盛著的,除了蔬菜,就是肉食。至于什么蔬菜、什么動物的肉,他們很少關心。反正只要好吃就夠了。
有的時候,看著地上散落的粒,我試著要給孩子講一下一顆種子的神奇、一粒米的故事,但是,孩子總是帶著種不耐煩的神色。這,也是無奈的事情。
靜靜的早晨,端著這半碗粥。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農村勞動的情形。我想起了在果園子里薅草的那個中午,一家人把黃瓜放到冰涼的井水里浸泡,然后大快朵頤的情形。那絲絲涼意,一直沉浸到我的內心深處。坐在大樹底下,吃著被井水浸泡的兩條黃瓜,仰望著頭頂上火辣辣的日頭,父親說:“天下的福都讓咱們農民享了啊!”我們都輕聲地笑了起來。
一粒糧食,從播種到管理到收獲,所經歷的復雜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描述得清楚的。當麥穗開始充滿白色的濃漿,當螻蛄在草葉上輕輕走過,當第一滴露水在瞬間折射出金色的光輝,當一個農民用鐮刀剖下第一把麥穗,生命的夏天就到來了。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奔向田間地頭,所有的鐮刀都被磨得锃亮,所有的孩子都挎著籃子開始撿拾麥穗。而螞蚱和蟋蟀們,也在這個時候長成了豐滿的軀干。那些跑來跑去的孩子們,用草梗穿了一長溜的螞蚱,他們期待的,是一頓香噴噴的午餐。
不知道為什么,端著這半碗粥,我突然有了一種沉甸甸的感受。我好像看到一粒粒麥穗被木锨拋灑到空中,然后進行著自由落體運動。好像看到黝黑的農村婦女把一袋袋的麥子送到收購站,她們的額頭上,布滿了努力的汗水。我甚至感到,面對這半碗粥,在內心深處,被激活了的,已經不僅僅是田間地頭辛苦工作的記憶了。在我的內心深處,突然喚起了對土地和對糧食的焦灼的愛與感恩。
不能忘記,也是一種無聲的堅持。
選自《散文》2008年11期
簡評
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糧食的連年豐收,人們對糧食的感情正在慢慢地淡化,可正當“民以食為天”“誰知盤中餐,柱粒皆辛苦”的古訓在人們的腦海里逐漸遠去的時候,2008年初的全球糧食危機又重新喚起了人們對糧食的記憶。作者沒有從宏觀的角度去分析糧食危機產生的原因,而是用“以小見大”的手法,從“半碗剩粥”入手,借助聯想和想象,喚起人們內心深處的記憶,通過三類人對糧食的不同情感和態度的比較,從人性層面深刻剖析糧食危機產生的社會根源,發人深省,引人深思。
文章聯想豐富,天馬行空,但始終圍繞著“我和農人對糧食的深厚感情”這一主線。“端著這半碗粥”的多次出現,既充當了文章的線索,又巧妙地完成了視角的轉化,充分體現了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特點。